張角聽著張寶最后那句壓得極低的話,眼皮都未掀一下。
考取功名?入朝為官?幫襯二弟?
這話語里裹著的,是張寶在縣衙那個大染缸里浸染出的,最實際也最卑微的期望,或許還有一絲對兄長不務正業(yè)研究那些虛妄太平道術法的不滿與擔憂。
原主的記憶里,確實有張角于山林間偶得殘卷,私下研讀揣摩,向往其中致太平理想的零星片段。
這在張寶看來,自然是無用的,甚至可能招禍的邪僻。
前世的靈魂對此只想冷笑。
考功名?在這買官販爵已成常態(tài),門閥世家盤根錯節(jié)的東漢末?就憑他這家徒四壁,連正經(jīng)師承都無的寒門之子?簡直是天方夜譚。
至于研習道術,那更是原主一點不甘沉寂的精神寄托,于眼下困局,同樣遠水解不了近渴。
他需要的,是立刻能活下去,并且……在這似乎注定要滑向深淵的世道里,找到一點除了活著之外,不那么虛無的東西。
說完,張寶將沖洗過的鍋放回灶臺,嘰嘰喳喳地一個嘴上嘟囔著張角,從自己隨身的粗布包袱里掏出兩塊黑黃干硬,摻著大量麩皮的糙餅,塞到一直眼巴巴望著他的張梁手里,又猶豫了一下,掰了半塊,遞給張角。
“大哥,你也墊墊,我……我傍晚前就得趕回縣里點卯?!?/p>
張寶語氣軟了些,帶著些許疲憊道:“家里……你多看著點,少出門,尤其是……別再招惹那些流民了,有什么難處,一定要等我下次回來再說。”
聞言張角愣了一下,接過那半塊糙餅,入手粗礪扎人,散發(fā)著陳糧和陽光暴曬后的氣味。
他沒吃,只是捏在手里,感受著那點微不足道的,來自血緣的,夾雜著現(xiàn)實算計的暖意,應了一聲:“知道了?!?/p>
張寶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自家大哥,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終究只是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低聲道:“那我走了?!?/p>
說完,他轉身拉開柴門,身影很快消失在土路盡頭,步伐比來時沉重許多。
院子里重新安靜下來。
夕陽的余暉變成了暗沉的橘紅色,將土墻的影子拉得老長,覆蓋了地上那灘已然板結的污跡。蒼蠅還戀棧不去,嗡嗡聲顯得格外清晰。
張梁小口小口地啃著糙餅,眼睛卻不時瞟向張角,又瞟向屋內冷冰冰的灶臺。
孩子的本能讓他記得,家里明明還有粥的,大哥你為什么說沒了?為什么要踢翻那么香的一鍋粥?
二哥帶來的餅雖然能填肚子,可哪有熱粥好吃……
聽到此話,張角沒理會弟弟的目光。
他重新坐回那把破木椅,閉著眼,像是又睡著了。
但胸膛里,那兩段失敗人生淤積的郁氣,與今日所見流民的慘狀,官差的威嚇,兄弟間隔閡的無奈,正緩緩沉淀發(fā)酵,變成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塊壘。
無限白粥……
這算什么?老天爺?shù)耐嫘??還是某種惡意的考驗?
他意念微動,幾乎是帶著一種發(fā)泄般的情緒,集中精神想著:“粥!”
沒有大張旗鼓,沒有憑空現(xiàn)碗。
但他清晰地感覺到,屋內那口剛剛洗凈的空鍋里,瞬間被溫熱粘稠的流體充滿,米香悄然彌漫,又被門框阻隔,氤氳在昏暗的灶間。
白粥取之不盡。
但僅此而已。
不能變成錢帛,不能化為刀兵,不能賦予他超凡的武力或智慧。
它唯一的作用,似乎就是讓人……不餓死。
在這人相食的年代,不餓死,或許已是莫大的恩賜。
但對他這個知曉歷史走向,靈魂來自另一個時代,心頭還梗著不甘與憤怒的人來說,這恩賜太單薄,太被動,太……令人憋屈。
“哥……”
張梁吃完了餅,蹭到椅子邊,小手拉了拉張角的衣袖,聲音怯怯的,“我……我餓了?!?/p>
張梁說的是真話。
半塊糙餅,對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來說,確實不夠。
聽到這話張角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睜開眼,看著弟弟臟兮兮的小臉上那雙澄澈中帶著畏懼和渴望的眼睛。
這孩子今日受了驚嚇,也看到了兄長不同以往的一面。
張角見狀沒說話,站起身,走進屋里。
張梁本能的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
灶臺上,那口鍋靜靜地冒著幾乎看不見的熱氣。
張角拿過一只干凈些的陶碗,從鍋里舀了大半碗粥,遞給張梁。
“吃吧,在屋里吃,別出去?!彼穆曇魶]什么波瀾。
見還有粥,張梁的眼睛瞬間亮了,接過碗,也顧不上燙,立刻喝了一大口,溫暖的米粥滑入胃袋,帶來實實在在的滿足感。
他一邊喝,一邊偷偷抬眼覷著張角的臉色。
張角沒看他,只是走到窗邊,透過破舊的窗紙縫隙,望著外面逐漸被暮色吞噬的院落和遠山。
似乎在這一刻,剛剛那群流民過境的痕跡還在,但村莊似乎又恢復了那種沉悶死水般的平靜。
遠處隱約傳來幾聲犬吠,更添寂寥。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窗欞。
僅僅是不餓死……夠嗎?
施舍一碗粥,引來一群狼。
踢翻一鍋粥,暫時驅散了狼,卻也引來了更麻煩的官差注意,暴露了家里的異常,更在兄弟心里種下了懷疑的種子。
這系統(tǒng),或者說這能力,就像一把雙刃劍,用不好,先傷己。
但……如果換一種用法呢?
不再是被動地應對乞討,或是絕望地自毀以示沒有。
如果……主動用它來做點什么呢?
這個念頭像暗夜里的火星,一閃而過,卻燙得他心頭一顫。
主動?做什么?靠這無限白粥,在這東漢末年,他能做什么?
開粥廠,賑濟流民,收買人心?然后呢?等著被官府以聚眾圖謀不軌的罪名剿滅?
何況那是原主40歲時侯,才發(fā)動黃巾起義,現(xiàn)在我這么年輕,他可不想提前當這個出頭鳥。
那么……偷偷的,小范圍的,有選擇性的?
比如,像今天那個老農(nóng)和他孫子。
一碗粥,或許真能讓他們多撐幾天,走到下一個可能有一線生機的地方。
雖然這種生機,在如今的大環(huán)境下渺茫得可憐。
再比如……張角的目光落在專心喝粥的張梁身上。
這孩子,還有那個在縣衙里小心翼翼,掙扎求存的二弟張寶。
他們,至少是他在這個陌生時代,血脈相連真正的親人。
無限白粥,至少能保證他們不餓死。
這算不算一點微小的意義?
可然后呢?在這即將到來的,席卷天下的大亂中,僅僅不餓死,就夠了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張角心中的塊壘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在冷靜的思索中,變得更加堅硬,冰冷。
他本就知道歷史的大致走向,知道這片土地即將被戰(zhàn)火,瘟疫,饑荒反復蹂躪。
知道“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口號將會響徹中原。
知道那個與他同名的“大賢良師”,將會掀起怎樣的滔天巨浪,又將以何等慘烈的方式落幕。
可是他,這個擁有古怪無限白粥能力的穿越者,該如何自處?
是隨波逐流,茍全性命于亂世?還是……
一個更加清晰,也更加瘋狂的念頭,如同掙脫枷鎖的猛獸,讓他緩緩抬起頭來。
既然系統(tǒng),只給了白粥,那就從白粥開始吧。
如果,這世道不給人活路,那就……試著撕開一條路?
但不是現(xiàn)在。
也不是莽撞地跳出去。
是暗暗地,謹慎地,利用這取之不盡的食物,在這個以饑荒為最大恐怖的時代,悄悄地編織點什么。
積累?力量?人心?或者……
僅僅是一點,也能讓他在未來滔天洪水襲來時,讓他和他在乎的人,能稍微站穩(wěn)腳跟的泥土。
這念頭一出,幾乎,讓他呼吸微促,指尖發(fā)涼,心中卻又隱隱有一種莫名奇妙,像是自已終于找到一絲方向感的興奮。
“哥,我吃完了。”張梁捧著空碗,小聲說,打破了屋內的寂靜。
聞言張角轉過身,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接過碗,順手又從鍋里舀了一碗,放在灶臺邊。
“留著晚上吃。”他頓了頓,看著張梁,補充道,“今天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說,包括你二哥,鍋里的粥……就說是我之前藏起來的最后一點存糧,明白嗎?”
張梁似懂非懂,但看著大哥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眼神,用力點了點頭:“嗯,不說。”
夜幕徹底降臨。
村莊陷入沉睡,唯有風聲嗚咽。
張角躺在硬板床上,睜著眼,望著屋頂破洞處漏下的幾點寒星。
無限白粥的系統(tǒng)依舊沉默,沒有界面,沒有任務。
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
像一顆看似無用,卻埋入干涸大地的種子。
接下來,是該讓它繼續(xù)沉寂,假裝不存在,小心翼翼地活著?
還是……試著澆灌它,看它在這片絕望的土地上,究竟能長出什么樣的東西?
他緩緩閉上眼。
黑暗中,前世屏幕的微光,今生流民空洞的眼神,官差冷厲的呼喝,張寶焦慮的面容,張梁捧著粥碗時亮起的眼睛……無數(shù)畫面交錯閃過。
最終,定格在那口憑空出現(xiàn)、熱氣裊裊的粗陶海碗上。
白粥。
無限的白粥。
在這赤地千里,易子而食的東漢末年。
他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那就……先從讓自己和身邊的人,每天都吃飽開始吧。
至于以后?
張角翻了個身,面對著冰冷的土墻。
這心中那塊堅硬的郁壘,似乎在無聲的決斷中,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透進一點,名為可能的,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