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天下為公,那公心何在?”
謝云居高臨下,叩問之聲如潮水般,一浪接著一浪,不斷沖擊著二先生腳下的書山。
“在推己及人。”
第二夢深吸了一口氣,腳下的書山在浩然之氣的加持下再次不動。
“人作何解?親人,友人,戀人,旁人……”
謝云步步緊逼,不肯給二先生片刻喘息的機會。
“人即為天下人。”
二先生再次做答,可隱隱間,她的身形卻產生了晃動。
“既如此,若為一人便算不上公,非公便是私,對否?”
謝云目光如刀,書山問心不能說出違背本心的話,既如此,便可對其行徑做出批判。
至圣先師顯靈時,“知行合一”的四字箴言早已深入人心,若心中道理與實際行為相悖,那么支撐儒修境界的浩然之氣便會潰散。
……
“二先生為何只守不攻?難道這笏板一出,便是二先生也難以招架?”
神策軍指揮使到底不懂儒家的彎彎繞繞。
他只見原本牢牢占據至高點,把握勝局的二先生,忽然被謝云纏上了。
回應間也沒了先前的從容,大有避重就輕之勢。
而謝云卻步步緊逼,絲毫不肯相讓。
這難不成就是真正的問心局?
又或者,是那亞圣笏板的加持太過強大,竟讓人連反駁的底氣都沒了?
“亞圣笏板不過是讓謝云的書山高過二先生,從而爭取到繼續問心的機會。”
李修文搖頭,最初的問心本就是由占據高處的二先生發起,謝云的“何為公”不過是輪次所及。
而謝云選擇在問心之后,借助亞圣笏板的文氣反超書山,便可跳過循環再次詰問。
看似只是多了一次問心的機會,可正是這一次反轉,讓謝云占據了主動權。
“謝云或許尋到了致勝的關鍵。”
李修文望向謝云的目光中,難掩贊嘆之意。
能在失去先機的情況下奮起直追,還能率先洞察對方心境上的漏洞,這份洞察力,不愧是能讓國子監祭酒禪位的人杰。
……
“二先生為何會產生動搖?”
樂曲大家許龜年看著眼里,急在心里。
一向對答如流的二先生竟被始終居于下風的謝云尋出了破綻,這是如何做到的?
“怪哉,先前的理論也未曾涉及到‘公私之辯’,謝云是如何察覺的?”
李甫也未能琢磨出其中門道,謝云這一手反轉來的實在太過倉促,就好像未卜先知一般。
“你們可知曉二先生半步三品的‘文道’?”
王舜眼神閃爍著睿智的光芒,出言道。
“莫非這‘公私之辯’與二先生的文道有關?”
李甫倒吸一口涼氣。
天下皆知,楊明院長以“格物致知”入三品大儒。
但外人不知的是,他在悟出格物之道后便枯坐于青霞山巔:一方面是想精進完善理念,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夯實基礎。
儒修的文道若不完整或產生動搖,便會留下“心痕”。
應對心痕的最佳辦法,便是枯坐求索以達圓滿之境,或暫時將其壓制。
但倘若在此過程中與人論道辯駁,稍有不慎便會本心失守,陷入極其兇險的境地。
……
“二先生,讀書人應當為何而學?”
謝云繼續發問,字字如刀。
“當為天下,當為太平!”
二先生昂首回應,這一次的聲音不再如以往輕柔,而是高亢激昂,響徹寰宇。
這是她半步三品的文道理念。
盡管只摸索出一半,卻已是她心中最堅定的理念,因此她斬釘截鐵,語氣前所未有的堅定。
“這是二先生的文道?”
白鹿書院的先生與所有儒修,在二先生開口瞬間均精神一振。
正如當年楊明院長提出格物理論時,眾人初聞的心頭震顫。
讀書人的使命?
亞圣一脈曾詮釋為“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
而二先生所言,分明是她所悟所行的全新文道。
難怪二先生對自己半步三品的理念始終三緘其口,原來這是與國子監對立的理念。
如此氣魄竟出自女子之口,當真是聞所未聞,令人肅然起敬。
“壞了!二先生的文道未全,謝云此刻提起莫不是……”
兵法大家王舜終于明悟謝云的算計。
從“公私之辯”時,謝云便埋下伏筆,此刻借問心局逼迫第二夢道出文道,正是以“公私”為切口,直攻其未圓滿的理念根基。
“他怎可如此!二先生信任他,才將未全的文道口述與他,竟被反過來利用!”
李甫也察覺異樣。若二先生從未向旁人透露文道理念,謝云卻能步步為營、籌謀良久,分明是早已知情。
“二先生……要敗了。”
許龜年面如死灰。雖不愿承認,可謝云既已抓住第二夢心境與文道的破綻,便再無回天之力。
……
“若無公心,何論天下?若為一己私欲,何來太平?”
問心局無法撒謊,唯有本心可依。
因此,一旦在問心局中占據上風,便可趁勝追擊、刨根問底。
若對方理窮詞盡、無法回應,便是敗北,腳下書山也會轟然碎裂。
“二先生,公私不分,何謂天下?文道不全,妄論使命!”
謝云手中亞圣笏板光華大作,一道道文氣如海浪般朝第二夢腳下的書山拍擊而去。
一時間,波濤洶涌,浪潮似要移山。
“噗——”
第二夢只覺喉頭一甜,一口鮮血涌出。
原本壓制住的心境,在謝云的連番逼問下終于難以支撐。
天下第二的儒修身上,浩然之氣開始消散;直入云端的書山,也在第二夢踉蹌的身形中逐漸土崩瓦解。
“二先生,既失了本心,就莫要苦苦支撐了。”
謝云閉上眼眸,似有不忍,卻咬牙道出最后一句誅心之語。
亞圣笏板再次綻放光華,海量浩然之氣化作席卷群山的浪潮,朝著第二夢奔騰而去。
轟隆隆——
由文氣凝成的書山碎成一本本翻飛的紙頁,在海浪沖擊下如水中浮萍般飄搖,翻開的紙頁似翻肚的魚兒,奄奄一息。
書山潰散,第二夢腳下再無支撐。
周身浩然之氣逸散,再也無法凝聚祥云。
她只感到自己不斷下墜,不斷下墜,從云端墜入塵埃。
大坪上,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聲,在眾人的眼中,書院才情蓋世的女夫子此刻正如風中的落葉一般,往下飄零。
“好不甘心啊……”
第二夢心中掠過這一念頭。
謝云說得沒錯,自踏入書院那日起,她便已失了本心。
可她又能如何?
一想到那個中了囚龍釘后半死不活、甚至自甘墮落想以入贅了卻殘生的人,她便總是于心不忍。
“罷了,就算廢掉這身修為,也要幫他。”
第二夢已輸掉書山問心、丟了文脈,再無顏面請求院長。
或許拼盡如今殘存的境界,還能助夏仁一二。
她便是這樣的人——哪怕心境衰敗、境界跌落,仍惦記著旁人。
……
“姨娘你看,那女夫子從天上掉下來了!”
青霞山下的小六子站在驢車上,踮著腳尖望著天穹上的投影,驚聲喊道。
“她不會摔死吧……”
小六子心里發憷。這般高度,若四仰八叉地摔下來,豈不是要四分五裂?
“你這小鬼,不懂別亂講。書院先生又不是瞎子。”
說話的是位來自金陵城的秀才,言語間自然偏向書院。
二先生雖敗,卻非一人之責,書院的先生們斷不會冷漠到過河拆橋的地步。
“你瞧,這不是有先生去接了?”
秀才眼尖,一眼瞥見天穹投影中閃過一道青衫身影。
“那人看著不像五六十歲的老學究啊。”
小六子也看見了。那青衫身影俊逸非凡,周身縈繞青氣、飄然若仙,怎么看都不似傳聞中長髯白須的老先生。
“是蘇家贅婿!”
“竟是夏詩仙?”
“他怎么會飛?難不成他身上的是浩然之氣?”
眾人瞠目結舌,驚呼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