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山巔,草廬旁,一張簡易的木桌上擺著棋盤。
天上的春雨如酥,卻無法進入棋盤的方寸天地。
更有趣的是,老先生的對面并沒有對弈之人,可棋盤上卻是黑白交錯,殺得難解難分。
“我常聽聞,楊明院長有格物的習慣,一旦有所得,便會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人未至,聲先到。
老人抬頭,只見一位相貌清秀卻眉眼銳利的書生迎面走來。
“現在不格物了,心中有所思,便會落子。”
楊明院長撫須而笑,抬手示意對方自便。
那書生竟也不拘束,面對當時第一大儒,白鹿書院最德高望重的院長,灑脫落座。
“院長可有茶水?方才與人論辯半晌,倒是有些口干舌燥。”
書生甫一落座,便開口討要茶水。
“有朋自遠方來,自當備茶?”
楊明院長笑意溫和,大袖輕拂間,桌上已多出一套古樸茶具。
夏仁掀開茶壺蓋,見內里空空如也,不禁挑眉調侃:“院長‘無中生有’的本事叫人驚嘆,只是這茶壺中空空如也,莫非是要學生望梅止渴?”
“壺中有無茶水,一試便知。”
楊明院長撫須輕笑,示意他自便。
夏仁半信半疑地執起紫砂壺,傾斜壺嘴,清冽茶水竟潺潺流出,在杯中聚成一汪琥珀。
他一飲而盡,目光落向笑而不語的老院長,語氣里多了幾分感慨:“到底是儒修大神通,這般手段,當真是叫人艷羨。”
……
“老朽該如何稱呼閣下?是夏九淵,還是九公子,亦或是……”
楊明院長還是第一次與夏仁相坐攀談。
“實不相瞞,此前我也為此困惑過。”
聞言,夏仁只是擺手輕笑,“后來,府中馬夫一句‘夏哥兒就是夏哥兒’,倒叫我想通了:所謂的身份,不過是外人眼中的‘我’,而非‘真我’。”
“如果院長不嫌棄的話,與其他先生一般喊我安仁便是。”
夏仁目光清透,語氣誠懇,哪里有天下第一武夫的傲氣。
“二先生曾言,你那四字心得是從書中所悟。可方才你這‘真我’一說,老夫倒是有些懷疑了。”
楊明院長對夏仁的突然造訪并沒有感到太多意外,反而是對方的談吐讓他頗有興致。
“二先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說與她的話,不帶半分虛言。”
夏仁聳了聳肩,帶著玩笑的口吻說道,“說不定這天底下真有位圣賢想傳道白鹿書院,只是恰借我之手罷了。”
夏仁無意將另一世界的智慧據為己有,卻也不打算多做解釋。
“即便如此,老夫也承了小友的情。”
楊明院長開誠布公,“有恩必報,方為君子。”
“那便請院長幫我解開囚龍釘。”
夏仁直起身子,眼中精光一閃。
“呵呵,安仁倒是坦誠。”
雖是笑呵呵的,可夏仁分明看到楊明院長在聽到他的要求時,嘴角明顯抽搐了一下。
“院長有難處?”
夏仁緊盯對方神色,不給半句轉圜的機會。
“非是不愿幫你,只是你所求之物,亦有人所求。”
楊明院長坦言,“老夫已先應了一人,便不能再允你了。”
他頓了頓,目光中多了幾分歉意,“憑你解開老夫心結的‘四字箴言’,又替書院在君子六藝中力挽狂瀾,本不該推諉……只是這囚龍釘之事,牽扯甚深啊。”
“真的是她嗎。”
夏仁怔了怔,語氣說不出是感動還是失落。
“安仁早就知曉,何不耐心等待,而是想將這份人情花在此處?”
楊明院長本以為夏仁此次找他,是另有打算,沒想到卻是跟第二夢與他的交易重復了。
就算二人提前沒有通過氣,夏仁也應當是猜得到的才是。
“安仁是懷疑二先生……”
楊明院長品出了其中意味,抬頭看向有些頹然的夏仁。
“君子六藝已定,書山問心也占得先機,可如此便能穩操勝券嗎?”
夏仁指尖捻起一枚白子,輕輕落在棋盤上。
“白棋本就壓過黑棋勢頭,再續上這條大龍,豈非勝券在握?”
楊明院長望著棋盤,黑棋本就勢弱,白棋若繼續鞏固優勢,的確難有變數。
“白子勢強不假,可黑棋早已埋下伏筆,不過隱而未發。”
夏仁又捻起黑子,在邊角處落下一子,為老院長展現局勢。
“即便黑棋暗藏后招,也不過是挽回頹勢。”
楊明院長目光掃過棋盤,“縱是勉強形成均勢,終局仍當是白子占優。”
“可千里之堤,潰于蟻穴。”
夏仁搖頭,待院長落下白子后,他突然捻起黑子,直插白棋腹地,“此處白棋布置先天有缺,若黑棋咬死破綻緊追不放……”
他指尖懸在半空,未再落子,卻讓老院長目光驟然一凝。
良久,楊明院長抬眼,素來平和的眼底泛起波瀾。
方才的風輕云淡盡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思后的凝重。
山風掠過草廬,將棋盤上的棋子吹得微微晃動。
……
“他們當真能走到這一步?”
順著夏仁的思路反復推演,楊明院長面上不禁動容。
“國子監不行,可謝云卻未必。”
與謝云的交談讓夏仁明白,這個與第二夢一母同胞的血親,不會因親情而放棄心中大義。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既是文脈之爭,自當料敵從寬。”
“你如何看出那處破綻?”
楊明院長指著棋盤上的白子缺陷,沉聲發問。
這盤棋本是他與二先生多次復盤的結果,自認為已將各方考量殆盡。
夏仁最初點出的黑棋暗手,他們并非沒有預判,但從大局而言,白棋仍可憑借深厚底蘊笑到最后。
然而夏仁執黑時,竟以猛擊白棋薄弱處的打法,展現出顛覆局勢的可能,這一手堪稱神來之筆,令人驚嘆。
“她所悟之道與我相關,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替她補全。”
夏仁透露了一樁隱秘,足夠解釋為何書院的二先生愿意屈身魔教。
“若補全又當如何?”
楊明院長神色第一次鄭重起來。
夏仁搖頭,“時機未到。”
“當真再無轉機?”
楊明院長喃喃自語。按夏仁的推演,白棋局面已岌岌可危,反復推敲竟均是敗局,當真是“千里之堤,潰于蟻穴”。
“有無轉機總得一試……”
夏仁走近桌前,手掌輕按桌面,一股青氣自袖中溢出,氤氳間將棋盤上的黑白子盡數卷入棋盒,“再開一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