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那,那人真的是王騰?”
觀禮臺上,李景軒指著大坪上的白袍身影,破天荒地對姐夫以外的人露出震驚之色。
“是他。”
夏仁點頭,黑眸古井無波。
早在教坊司畫舫上,他就察覺到王騰那紈绔外表下的武道氣血。
起初他只當是世子身份尊貴,想修習武道自有名師指點,并無不妥。
直至后來跟李景軒閑聊,才知王騰這些年文不成武不就,還因被白鹿書院婉拒,才托關系進了京都國子監(jiān)。
至此,夏仁才咂吧出了些許味道——這世子殿下莫不是有意藏拙。
但目的何在?
若身處開國之初異姓王手握兵權、執(zhí)掌一方的煊赫時代,這般自污藏拙尚可理解。
可如今安南王一脈早已沒落,即便王騰是不世出的武道天才,廟堂上的朱紫貴人也未必會將其放在眼里。
畢竟一個修武道的世子,未在軍中立下寸功,終究不過是匹夫之勇。
夏仁并不在意王騰的藏拙行徑。
區(qū)區(qū)一個下三品的武夫,放在常人眼中,或許算得上是天資不俗的少年英才。
可對夏仁這種“天下武道天賦一石,他獨占八斗”的妖孽來說,連武道真氣都沒修出的小角色,又能構成什么威脅?
真正令他在意的,是昨日與安南王馬車交錯時,那位閑散王爺身上流露的武道氣勢。
如果囚龍釘并沒有干擾夏仁的武道感知,那位以醉心詩詞書畫聞名的安南王,絕對有宗師氣象。
三品準宗師,雖不至于揚名天下,但在這金陵城內自稱一句“武道高人”也并無不妥。
要知道,東青幫幫主雷乾也才堪堪四品,若書院先生不出手,安南王幾乎可稱金陵城內無敵手。
“原來王府想藏的不是沉不住氣的世子,而是王爺本人。”
夏仁眼神微瞇,心底暗忖,“年過半百的安南王隱瞞武道修為,究竟意欲何為?”
大坪上馬蹄聲漸急,他的思緒卻飄向更深處。
比起明面上的爭斗,背地里的暗流涌動顯然更值得玩味。
……
就在青衫書生沉思之際,下方戰(zhàn)局已呈白熱化。
韓飛胯下的棗紅馬不愧流淌著燕云戰(zhàn)馬的血液,在大坪上奔如疾風,遇絆馬索、暗坑皆一躍而過,步伐矯健毫無滯澀。
“嗖嗖嗖!”
前方忽現(xiàn)密集箭雨。
這是御科比試中模擬沙場的環(huán)節(jié)。
書院御射二科并非觀賞性的花架子,而是實打實的戰(zhàn)斗技巧考核。
“馭!”
韓飛猛扯韁繩,棗紅馬前蹄高抬,人立而起避開箭雨鋒芒。
緊接著,他借著弓弩攢射的間隙,竟翻身躲至馬腹之下,在顛簸的馬背上閃轉騰挪。
看臺上頓時喝彩聲此起彼伏。
望著愈發(fā)接近的終點,韓飛心頭熱血翻涌。
原來自己不必執(zhí)著于神駒,身下這匹相伴多年的棗紅馬,便是最契合的戰(zhàn)友。
老伙計今日亦不負信賴,在障礙、箭雨與火堆間穿梭自如,奔馳不止。
就在韓飛以為能為書院再下一城時,四面八方忽然響起驚愕之聲。
沉重的馬蹄聲如擂鼓般逼近,金石相撞的脆響讓他錯覺是驟雨傾盆。
側臉望去,一道白色虛影竟蠻橫撞開箭雨,朝著終點狂飆而去。
馬背上的白袍青年迎著攢射的弩箭,夾緊馬腹,鞭影翻飛。
一百丈,五十丈,三十丈……
白色身影離終點越來越近。
韓飛急得攥緊韁繩,卻被不斷飛來的箭矢與火球牽制得左躲右閃。
“瘋子!簡直是瘋子!”
韓飛眼睜睜看著前頭那匹白色良駒渾身濺血,王騰卻充耳不聞,只顧揮鞭狠抽馬臀。
韓飛看得出,王騰的武道境界遠超自己,短時間內硬抗箭矢尚可無恙,可他胯下的白馬未披甲胄,只能任由飛箭扎得血肉橫飛,痛得連聲嘶鳴。
那白馬每前進一步,身后便留下一串帶血的蹄印,卻硬是在王騰的驅使下,將距離越拉越開。
……
“嗤嗤!”
眼見王騰的白馬即將沖線,韓飛胯下的棗紅馬忽然焦躁不安,竟掙脫韁繩筆直前沖。
“停下!給我停下!”
前方新一輪箭雨攢射而來,韓飛雙手勒緊韁繩,嗓音里滿是焦急。
可這匹向來溫順的家養(yǎng)馬卻像發(fā)了瘋般,四蹄翻飛如踏疾風,棗紅色的身影在大坪上化作一道赤色匹練。
那是韓飛從未見過的速度,竟堪比傳說中的千里神駒。
望著前方逐漸縮小的白色身影,韓飛的心沒有因為拉近距離而感到欣喜,反而越跳越快,好似要跳出胸膛。
他能感覺到,這匹陪他從塞外走到江南的家養(yǎng)馬已是強弩之末。
向來乖巧聽話,說一不二的棗紅馬,此刻好似全然失去了對主人的敬畏,宛如一匹無拘無束的野馬。
箭矢扎進馬臀,鮮血順著棗紅色的鬃毛滴落,染紅了馬蹄下的沙地,可它卻依舊昂著頭顱,口鼻滲血也要往前狂奔。
……
韓飛是書院少有的修煉出文膽的讀書人。
他每日都會去馬廄與家養(yǎng)的棗紅馬述說心志。
在文膽之力潛移默化的影響下,這匹在燕云邊塞算不得出眾的家養(yǎng)馬漸漸具備了靈性,能理解主人的志向。
在馬廄里,棗紅馬聽懂了主人的話——今天的比賽很重要,一定要贏。
所以它要跑起來,跑的比任何時候都要快,都要無畏。
于是,原本平庸的燕云馬跑出了千里良駒才有的疾速。
于是,素來乖順的家養(yǎng)馬會忤逆主人的意志。
于是,不曾參與過戰(zhàn)場的棗紅馬最終成為了一匹戰(zhàn)馬,一匹不懼箭矢流火的戰(zhàn)馬。
馬蹄聲如雷,韓飛看著棗紅馬染血的脖頸,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春日:父親的斷弦弓與帶血的撫恤銀,還有馬廄里那匹咬著他衣袖、眼里噙著淚的小馬駒。
此刻大坪上的風掠過耳際,帶著與燕云一樣的沙礫氣息,他終于讀懂了馬兒眼底的執(zhí)著。
那是比任何神駒都更珍貴的東西,是燕云馬兒流淌在血液中的戰(zhàn)意。
……
“撲通。”
“撲通。”
兩次倒地的聲響一前一后,差之毫厘。
“廢物,差點害得本世子摔倒!”
在白色良駒被箭矢扎成血色倒地的剎那,王騰一躍而下,邁過了終點。
觀臺上響徹著此起彼伏的歡呼聲,王騰白袍上染著鮮紅的馬血,更是點燃了那些達官顯貴們的熱情。
當然,也有對此不為所動。
“姐姐,那兩匹馬都好可憐。”
蘇靈婉挽著姐姐的袖子,噙著淚道。
“是啊,明明是人的輸贏,卻要搭上馬的性命。”
蘇映溧撫摸著妹妹的腦袋,溫聲安慰。
她撇過頭,沒有看見自家夫君。
“姐夫去大坪了。”
李景軒心領神會,指著不知何時走下看臺、邁向兩匹倒地戰(zhàn)馬的青衫身影。
……
“它,盡力了。”
韓飛抬起頭,眼眶中淚光閃爍,望向俯身輕撫棗紅馬的青衫男子。
“你也盡力了。”
青衫書生點頭,對強忍悲痛的燕云漢子給予了肯定。
言罷,他起身走向某處,身后傳來勝利者得意的叫囂。
“弓馬騎射,皆由我來!”
王騰振臂高呼。
他安南王世子王騰,今日就是要替國子監(jiān),贏下御射二科。
從此以后,他再也不是不學無術的紈绔,而是金陵城里最為拔尖的青年才俊。
“書院候補,你可敢迎戰(zhàn)!”
王騰指著離去的青衫背影,囂張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