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山上有條水脈名為青石溪,白鹿書院的馬廄便建于溪水之畔。
推開門,馬糞混著草料的氣息撲面而來。
對于燕云出身的韓飛而言,這氣味并不刺鼻,反倒裹挾著邊塞特有的樸實與野性。
他是此次御科的參賽者,與書院中大多出身江南中原的學子不同,他來自常年戰亂的燕云邊塞。
十三歲那年,北狄國染指河套地區,依照保甲法成為鄉兵的父親披甲上陣。
次年春,韓家的柵欄門被敲開。
村長領著一位左手拎著分量不足的朝廷撫恤銀,右手攥著斷弦弓的鄉兵站在門前。
鄉兵道了句“節哀”,村長貼心地替韓飛掩上門。
少年盯著手中的銀包與斷弓,許久才反應過來:這是一條人命的代價,是父親用命換來的。
作為十里八鄉聞名的“讀書種子”,在一個縣城都不一定有一家私塾的燕云,韓飛是村里唯一的秀才。
這個平日“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少年,將撫恤銀交給掩面痛哭的母親后,第一次走進馬廄。
那里拴著一匹青年期的棗紅馬,是父親割下北蠻頭顱的獎賞。
他騎著這匹未曾上過戰場的家養馬,從燕云一路奔向江南,最終成為白鹿書院御科首徒。
……
光線昏暗的馬廄內,棗紅色的家養馬見到推門而入的韓飛,立刻發出親昵的“咴咴”聲,還用長長的馬臉蹭他的袖子。
韓飛伸手撫過它的鬃毛,指尖觸到馬臉上一道猙獰的傷疤。
那是他們下江南時,在途中遭遇劫匪,不幸被匪徒的開山刀砍傷的。
“等我。”
韓飛沒有多作停留,而是繼續往馬廄深處走去。
棗紅馬見狀,垂下頭不再出聲,仿佛通曉主人心事。
馬廄最深處光線幽微,唯有一丈高的鐵窗透進一線光亮,照亮角落里那匹通體漆黑的神駒。
它白色的眼瞳如閃電刺破黑暗,渾身腱子肉隆起,鬃毛如墨緞般泛著冷光,正是傳說中有麒麟血脈的“黑光”。
“咕嚕?!?/p>
韓飛喉結滾動,下意識咽了口唾沫。
自御科先生用浩然之氣將這匹烈馬拘禁在此,他便對其心癢難耐。
無數次探望棗紅馬時,他都會鬼使神差地靠近,只為一睹黑光的神駿。
先生亦曾多次牽它到演武場,默許這位御科首徒嘗試馴服。
然而每一次,當韓飛伸手觸碰韁繩,黑光都會目露兇光,高傲地仰頭噴鼻,眼中閃爍著近乎不屑的神色。
作為流淌著燕云鄉兵血脈的書生,韓飛不服輸的性子讓他屢敗屢試。
直到最嚴重的一次被摔得手斷腿折,才不得不承認——有些桀驁,并非僅憑毅力就能征服。
“今日是御科比試,我若贏下,同門肩上的擔子會輕很多……”
韓飛再度伸手,換來的卻是黑光揚起前蹄、鼻孔噴氣的恐嚇。
望著那不可一世的姿態,韓飛眼底閃過一抹濃重的不甘,“難道你就真的想一輩子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籠里嗎?”
“噗……”
黑光打了一個響鼻,對韓飛的怒吼無動于衷。
“罷了?!?/p>
韓飛搖頭,趕來馬廄前,先生便告知他萬事莫強求。
他轉身走向拴在門邊的棗紅馬,掌心重重按在老友脖頸的傷疤上,“有你陪我征戰,足矣?!?/p>
馬廄門推開的剎那,日光涌了進來,映得棗紅馬的鬃毛如燃燒的火焰。
韓飛牽著它踏出水洼,身后傳來黑光的一聲長嘶,不知是嘲弄,還是默許。
一人一馬的剪影掠過青石溪,朝著大坪方向走去。
溪水倒映著韓飛腰間的箭囊,皮革上“保家衛國”四個刀刻的小字雖已褪色,卻依然清晰如初。
……
“聽說,書院派出的是韓飛,那學子可是不一般,燕云鄉兵出身,最擅騎術?!?/p>
書院參賽人選早已不是秘密,觀賽臺上的達官顯貴們紛紛交頭接耳,給出自己的看法和見地。
“國子監那邊怎么說,看那些學子模樣,沒一個像是擅長馬術的?!?/p>
經過昨日一平一勝的戰績,金陵百姓對書院的信心成倍增加。
都等著看白鹿書院再次力挫國子監,敗得后者鎩羽而歸。
“也不知道那書院候補是不是六藝皆精,不過看書院這次的準備,當是不會再有差池?!?/p>
昨日青衫書生輕描淡寫,便將國子監學子算得雙眼泛白的一幕,在不少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一番打聽之下,眾人皆知那相貌俊逸的書生,就是前些日子以一首春詞揚名金陵的蘇家贅婿。
一時間,引發了不少關于其的討論,都言蘇家慧眼識珠,在千百人中偏偏挑中了一位腹有錦繡的青年才俊。
甚至有傳言說,這青衫書生本有狀元之姿,若非去年對蘇家大小姐一見鐘情,耽擱了秋闈,如今會試高中、在殿試上以詩揚名的,未必是孫博,反倒該是那蘇家贅婿。
傳言種種,難免夸張,卻也恰恰印證了金陵百姓對文脈之爭的看重。
僅是君子六藝中的一場比試,竟能引得全城熱議不休。
……
“看,有人牽馬過來了!”
御馬、賽馬向來是最具觀賞性的娛樂,何況參賽者是平日備受尊崇的儒家讀書人?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書院方向走來一名身著箭袖服的精壯學子。
黃黑肌膚、高鼻深目,單看面相便透著塞外野性。
“竟是入品武夫?!?/p>
高臺上,神策軍統領屠洪眼眸微瞇,眼底閃過欣賞。
“莫非,此子就是當日朝我等射箭之人?”
監察御史李修文顯然是沒忘記那從天而降的一箭。
“非也?!?/p>
屠洪眼神毒辣,竟能透過百丈距離辨明細節,“他掌心老繭是握韁繩所致,非弓弦磨就?!?/p>
“文武雙修的全才,想來不止一人。”
“不愧是傳承千年的書院,當真是群英薈萃?!?/p>
二人正感慨書院藏龍臥虎,大坪上忽有疾風掠過。
一道雪白身影駕馬疾馳而至,正是來自國子監方向。
馬上之人手持長弓、寬背蜂腰,眉宇間盡是桀驁之氣。
觀其散發出來的氣勢,竟是比燕云出身的韓飛更是犀利,顯然也是位兼修武道的儒家學子。
“那是何人?”
這不單是李修文一人的疑惑,觀禮臺上一眾看客心底皆浮起相同疑云。
“那人是……”
屠洪身為四品武夫,目力遠超常人,分明看清了白袍人的面孔,卻一時不敢斷言。
直到瞥見一旁安南王神色異樣,才篤定地恭維道:“王爺,世子殿下深藏不露,今日過后必一鳴驚人。”
“騰兒自幼喜好騎射,半年前入國子監得名師指點,才有幸參與盛會。”
安南王捻須而笑,臉上儼然一副因兒子取得成就而感到欣慰的老父親模樣。
可撇過臉去,他的臉色又立刻陰沉了下去,嘀咕一句,“蠢貨?!?/p>
“虎父無犬子!安南王府恐再出將帥之才!”
“世子潛龍在淵,他日必成國之棟梁!”
“若走武科,明年武狀元非世子莫屬!”
達官顯貴們見狀紛紛出言附和,安南王只謙遜回應。
李修文與屠洪默契地緊盯著王棣的神色變化,見其態度如常,心中便有了計較。
以安南王府的底蘊,培養個騎射俱佳的世子本非難事,這看似“浪子回頭”的戲碼,恐怕是沉寂已久的安南王府為世子造勢、謀圖重投軍伍的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