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師兄弟,朱算才疏學淺,有負書院栽培!”
書院大坪西側的竹影閣內,氣氛沉得能擰出水來。
朱算垂首而立,指尖攥得發白,袖底的脊背仍在簌簌發抖。
作為“數試”一科的參賽者,他此刻只覺自責與屈辱。
自禮儀一科,白鹿書院與國子監打成平手后,書院迎來首敗。
這敗績尤為刺眼。
向來精于算數的朱算,竟輸給了一個身形短小、黑瘦木訥的國子監學子?
起初,朱算尚能以九品通竅的儒修根基與對方戰至平手,可隨著算題難度逐步攀升,他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心算速度漸漸遲滯。
反觀那國子監數科學子,非但未見半分疲態,反而越算越疾。
當最后一題的答案如驚鴻般落定,朱算只覺耳畔嗡鳴作響,再無半句辯白之詞。
……
“非汝之過錯。”
竹影閣的門被推開,王舜率領六位先生魚貫而入。
“見過先生們。”
士氣低落的書院學子們垂首咬唇,滿臉不甘。
“先生寬慰,朱算心中感激,可弟子確實技不如人,讓書院蒙羞了。”
朱算并沒有因先生們的寬慰而原諒自己的失敗。
“與你對戰之人,并非全然出自國子監數科一脈。”
王舜搖頭,道出剛得知的內情,“那學子名為烏盤,本是天機閣術士,天生七竅玲瓏心,最擅數算推演之法。”
“初始,你二人旗鼓相當,是因彼此都在使用儒家心算之術,后來,你力有不逮,他卻愈戰愈勇……”
王舜拍了拍要強的朱算肩膀,寬慰道,“你們二人同境,鏖戰良久本應疲憊,怎那烏盤偏是靈臺清明?他后續用的,是天機閣的推演之術。”
“什么?”
“國子監竟如此下作!”
“儒修對決竟用術士旁門左道,卑鄙至極!”
眾弟子嘩然,義憤填膺的聲浪幾乎掀翻軒頂。
張朝陽擠出身形,躬身懇請,“先生!文脈之爭向來是讀書人之間的較量,國子監此舉與欺世盜名何異?我等懇請重賽!”
其余弟子紛紛附和,連原本萎靡的朱算也站起身,眼底燃起火光,“若以儒家術數公平對決,弟子斷無可能輸給他!”
然而,眾弟子們熾熱的目光撞上的,卻是先生們無奈的嘆息。
“那學子既脫離天機閣、修至九品通竅,按規制便算國子監儒修。”
王舜的眸光中滿是復雜,“文脈之爭……從來不止于臺上啊。”
“對了,不是還有候補嗎?”
朱算忽地興奮道,“只要候補上場,諸位先生啟用書院陣法,禁絕推演天機的手段,不就可以……”
“那蘇家贅婿區區秀才出身,現今也不過是書院記名學子,何曾學過數科?”
不待朱算說完,張朝陽就迎頭潑上了一盆冷水。
“若他真會數算,早就現身于此,與我等商量對策。”
張朝陽憤憤然道,“我等敗北,他指不定還坐在看臺上看熱鬧呢。”
一眾先生面對學生的抱怨只能無言以對,他們之所以選擇夏仁候補,無非是想彌補短板。
誰曾想,原本十拿九穩的數科竟然敗給了早有準備的國子監。
……
“諸位莫要氣餒,需知……”
王舜沉聲開口,剛要催動浩然正氣提振士氣,卻被大坪方向傳來的判聲截斷。
“君子六藝,數科……”
此次文脈之爭的考核官是朝廷特派的內閣使臣,三日前便秘赴金陵。
為確保公正,內閣使臣全程未與白鹿書院和國子監有任何交涉。
雖明面上不偏不倚,但國子監的烏盤分明在考核時動用了推演之術,考官卻視若無睹。
書院不愿既輸了比試又失了體面,便打消了申訴的念頭。
就在眾人等待注定的敗績時,考官拖長的尾音終于落下,“數科考核第二場,開始!”
“數科考核不是結束了嗎?”
六位學子神色驚異,連一向沉穩的先生們也面露驚詫。
“移形換位。”
王舜手指掐訣,竹影閣內的十二道身影應聲化作流光,瞬息間出現在大坪之上。
眾人抬眸望向高臺,只見一名身著青衣襕衫的白凈書生,正與國子監那擅長推演天機的烏盤對峙。
……
“書院真是越發不繼了,竟派一個毫無儒道修為的學子作候補。”
烏盤瞥了一眼面前相貌俊朗的書生。
起初見書院并未放棄,他心里先存了三分戒備。
本以為是對方察覺了自己暗中動用的天機推演術,已然尋到了應對之法。
然而,當書院的神秘候補現身時,他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面前這慘綠少年,竟是半點儒道修為都無。
“書院如何,我不清楚,倒是天機閣是越發可笑了,門下弟子都成了三姓家奴?”
青衫書生對喜好耍陰謀詭計的術士沒有半分好感,嘴上也不慣著。
“希望一會兒你測算不出時,也能像現在這般牙尖嘴利。”
烏盤掃過夏仁挑選的考題,古怪一笑后得意出聲,“三丈。”
……
“夏公子雖是好心,但候補上場前為何不與我等商議一下?”
朱算只覺這二次考核來得倉促,雖盼著夏仁能有所表現,可國子監的烏盤擅使推演之術,神鬼莫測。
若夏仁貿然上場挑錯考題,豈不是功虧一簣?
念及此,朱算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忙問道:“先生,他們在測算何物?”
“盈朒二限,測算圓周。”
主講算數的趙章先生皺眉沉聲。
“什么?圓周不是向來以周三徑一為估算。”
朱算驚訝出聲,難怪那國子監烏盤在占領先機后這般得意。
圓周向來難以測算,就連身邊的術數大家趙章先生,至今也只算出丈后的尺寸,且秘而不發,仍需驗證。
這蘇家贅婿雖是有心相助,可候補上去后竟選了這一考題,實在不知是無畏還是愚蠢。
“白瞎了這次機會。”
張朝陽垂頭喪氣,看向高臺上那道身影,更多的是不忿。
令他尤為在意的是,楊明院長與二先生始終未離席,看向那贅婿的眼神中竟隱隱帶著期許。
……
“一尺。”
夏仁沒有思考,徑直脫口而出。
烏盤看了一眼考官,沒有要糾錯的舉動,心下也是暗驚了一陣。
“先生,這一尺可是對的?”
朱算將目光投向趙章先生。
“昔年我與欽天監的一位精通算學的監天師一同求證過,確實是一尺。”
趙章先生點頭,“既然內閣擬定了這個題目,想來是欽天監那邊有所突破,只是秘而不發,遂做了考題。”
“四寸。”
烏盤原本隱藏在袖中的手指開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不愧是天機閣,推演天機的手法與欽天監共出一脈。”
趙章先生搖頭嘆息,他當年憑借算數也只算到這一步。
“一分。”
沒有絲毫猶豫,夏仁吐出兩字,神情依舊波瀾不驚。
一眾先生將質詢的目光投向趙章先生,卻見他搖頭苦笑,“判官既然未發聲,便說明這數字與欽天監最新測算的結果一致。”
“怎么可能!”
烏盤原本黝黑的臉龐驚得發白。
他耗盡全身精力,將天機閣推演之術催至極致,才勉強算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可眼前這人既未見儒家掐算,亦無術士推演,卻答得這般篤定從容,分明是胸有成竹。
“有質疑的功夫,倒不如抓緊時間。”
夏仁指尖輕點桌面,指了指一旁的沙漏,示意對方留意時間進度。
“七……不,是五厘……”
烏盤望向端坐中央的判官,顫抖的指尖忽然僵直,瞳孔驟縮間竟翻起眼白。
“他在推演考官的心思!”
王舜一聲冷哼,那烏盤見無法以術數推算圓周,竟轉而窺測考官心念以猜度答案。
國子監為了贏得君子六藝,搶奪書山問心局的先機,當真是不擇手段。
“九毫。”
夏仁吐字清晰,如金石落地,連一旁的考官都忍不住側目。
要知道,圓周推算可是欽天監在女帝登基時測算出的絕密,外人根本無從知曉,連身為考官的他也不過在開考前半刻才得知。
國子監學子雖以推演心聲之法投機,卻仍在答案邊緣戰戰兢兢。
可白鹿書院來的這位岌岌無名的候補竟答得這般果決,當真是書院底蘊深不可測。
“秒、秒、秒……”
烏盤徒勞地盯著考官,術法催動至血脈逆行,卻始終觸不到真相。
直至雙眼翻白、口吐白沫,終是癱倒在地不省人事。
“考官大人,是否可以宣判了?”
夏仁撣了撣衣袖,神態自若。
他倉促上場有兩個緣由:一是數科考核的題目中恰有圓周測算,二是他最厭惡天機閣那幫只懂陰惻算計的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