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望著明晃晃插在觀禮臺上的箭矢,眼前一黑,差點暈死過去。
一旁的小旗官見狀,急忙上前撐住,大拇指掐住燕三的人中,費了好大功夫,才讓這位神捕司千戶從兩眼一翻的狀態(tài)中緩過勁來。
“查,都給我去查!”
燕三朝圍攏過來的神捕司錦衣衛(wèi)怒聲呵斥,自己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看臺最頂層走去。
看臺最頂層,為首的三位,依次是神策軍指揮使屠洪,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李修文,以及安南王王棣。
作為南鎮(zhèn)撫司的中流砥柱,千戶燕三的武道修為并不弱,五品內(nèi)息境,可內(nèi)力外放,隔空取物。
這般實力,無論置身江湖還是效力朝廷,都算得上一把好手。
平日里,他身手矯健,更有“檐上飛燕”的名號。
可此刻,這位燕千戶走上臺階的腳步,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活像個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癮君子,每一步都透著搖搖欲墜的虛浮。
……
早在半月前,金陵南鎮(zhèn)撫司便接到密報。
京都國子監(jiān)將派使團前往金陵白鹿書院,例行六十年一次的文脈之爭。
屆時金陵一眾達官顯貴必將蒞臨,而現(xiàn)場保衛(wèi)工作則責無旁貸地落到了南鎮(zhèn)撫司頭上。
燕三為拿下這項任務可謂煞費苦心。
他記不清請鎮(zhèn)撫使大人逛了多少次玄武湖上的教坊司,也數(shù)不清掏空了多少家中金銀,甚至險些給那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酒囊飯袋”磕頭認干爹。
畢竟在他看來,這是樁一本萬利的肥差。
白鹿書院乃天下文脈發(fā)源地,有儒家先賢布下的陣法鎮(zhèn)場,萬法盡絕。
佛門金剛、道門金丹、羅網(wǎng)刺客皆無法施展手段,就連武夫也不能內(nèi)勁外放。
只要確保達官顯貴安然無恙、文脈之爭過程順利,便是徒添履歷的大功一件,說不定還能借此升職晉升。
因此,自踏入白鹿書院起,燕三臉上的笑容便未曾消散,滿心幻想著升職后的快活光景。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燕三領著一隊小旗官在書院大坪上,在觀禮臺前裝模作樣巡邏戒備時,一支不知從哪飛來的箭矢如流星劃過天邊,不偏不倚地扎在三位身份地位最煊赫的貴人身前。
燕三覺得自己倒霉,倒霉透頂?shù)哪欠N。
……
“啟稟諸位大人,此箭乃從院內(nèi)射來,不似外敵所為,或許……是書院先生們的手筆。”
燕三雙手顫抖著拔起深扎看臺木板一寸的羽箭,捧呈給三位面色各異的顯貴,顫聲稟道。
他明知此言有暗指書院先生之嫌,卻更怕?lián)献o衛(wèi)不利的罪名。
與其自己背鍋,不如如實呈報。
“荒唐!書院先生皆為當世大儒,豈會朝我等射來箭矢!”
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李修文拂袖冷哼。
這燕千戶實在不懂輕重,即便懷疑是書院先生所為,又怎能如此公然聲張?
若此言論傳入朝堂,頃刻間便會掀起軒然大波。
“書院放箭,非是恐嚇朝廷命官,實是對陛下登基不滿。”
“書院似有不臣之心,還望陛下徹查。”
“荒唐,一支羽箭便能栽贓書院?分明是監(jiān)察御史辦事不利!”
一想到這條消息若傳回京都,朝堂定會為此吵成一團,新舊兩黨借機聯(lián)合發(fā)難,李修文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枚小小的羽箭,竟可能成為點燃朝堂風暴的導火索。
屆時,他這個監(jiān)察御史又該如何自處?
……
“可是……”
燕三喉結(jié)滾動,咽下一口唾沫。
那飛箭分明是從內(nèi)院方向而來,且飛行高度絕非人力可及。
在這萬法禁絕的白鹿書院,唯有身具浩然之氣的先生們,方能讓羽箭抵達如此射程。
“箭上并無浩然之氣,當非先生們所為。”
屠洪一把抓過羽箭,粗糙的掌心碾過箭身,左右摩挲后得出結(jié)論。
“哦?既無浩然之氣駕馭,這羽箭何以能飛至此處?”
安南王王棣輕捻短須,這位年過半百的微胖中年人面上始終掛著淡然笑意。
坊間傳聞,世襲罔替,一脈單傳二十代的安南王王棣不似其先祖武夫出身,反倒偏愛舞文弄墨,與書院諸位先生交情匪淺。
如今世子王騰隨國子監(jiān)挑起文脈之爭,王爺卻公然與書院交好,這般“父子不同心”的趣聞,倒成了近日市井間熱議的笑談。
“王爺有所不知,尋常羽箭自然飛不了這般遠。”
屠洪身軀高大壯碩,一身黑色甲胄鮮亮英武,開口時中氣十足,自帶一股令人信服的威嚴。
“據(jù)末將所知,書院主掌射術(shù)的王舜臣先生早年曾任平南戰(zhàn)役監(jiān)軍,當年平南大捷,先帝犒賞三軍時,曾特賜先生一柄火桑神臂弓。”
作為將門之后,屠洪二十年前亦參與過平南之戰(zhàn),其神策軍指揮使的官職便始于此役。
當時朝廷賜他丈長暗金蛇矛,王舜則得火桑神臂弓,皆為難得神兵。
“末將當年還曾問王先生能否割愛神臂弓,愿以黃金百兩相換,卻被先生婉拒了。”
屠洪侃侃而談,眸中難掩艷羨。
對于他這樣的兵器愛好者而言,能穿透蠻兵皮甲的神臂弓堪稱心頭至愛。
“既無浩然之氣加持,卻能將羽箭射出這般距離的,放眼整個金陵,恐怕唯有王先生的火桑神臂弓能做到了。”
“但若真是王先生,為何要將箭矢射至我等身前?”
李修文捻動長須的手指忽然頓住,眉峰深鎖間眼底掠過一絲狐疑。
作為監(jiān)察御史,他比旁人更清楚朝堂博弈的殘酷。
若這一箭被政敵曲解為“書院對朝堂的挑釁”,怕是要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安南王和神策軍統(tǒng)領屠洪均是不言,他們都是明哲保身之人,怎會分不清輕重。
三人一時陷入沉默,唯有燕三如坐針氈。
他心中叫苦不迭,只盼千萬別卷入書院與朝廷的是非糾葛之中。
……
“報!觀云軒傳來消息!”
四散調(diào)查的小旗終于返回一人,朝著觀禮臺上的幾位大人朗聲匯報,“王先生向諸位大人致歉,原話這般:‘諸位見諒,方才老夫有位學生借弓一試,不想射錯了方向,還望諸位莫怪。’”
“只是如此?”
李修文身為文官,心思更為繁復。
他本以為箭矢背后是書院院長默許的某種政治隱喻,此刻卻得了個近乎荒誕的緣由。
“殿下,那靠近崖壁的樓閣便是先生們辦公所在的觀云軒?”
屠洪關(guān)注的重點自然與李修文不同,他眼睛微瞇地指向處于云霧飄渺處的一棟樓閣,詢問出聲。
“不錯,先生們平日都喜在觀云軒內(nèi)碰頭。”
安南王給出了肯定的答復。
“這般距離,竟是書院學子的射程?”
屠洪心驚不已。
若觀云軒傳話非虛,豈不意味著書院內(nèi)有學子能徒手拉滿火桑神臂弓。
箭矢上無儒家的浩然之氣,而武夫在書院無法調(diào)用內(nèi)息,僅憑膂力拉滿神臂弓,該是何等驚人體魄?
“莫非書院藏有文武雙修的奇才?”
屠洪終是沒按捺心中震動,“學子皆是及冠出頭,竟能在這般年紀達成文武雙修,書院底蘊當真是深不可測。”
李修文和安南王聽完屠洪的分析,均是神色驚異。
“這般看來,六藝中的射術(shù),書院是十拿九穩(wěn)了。”
李修文監(jiān)生出身,心里自是向著國子監(jiān),但經(jīng)由屠洪一陣分析,也是不免為書院可怕的底蘊嘖嘖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