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書院正門前,三名身著儒衫的年輕人呈品字形分立。
“世子殿下盡管放心,三日后的文脈之爭,若那蘇家贅婿敢現身,我定要試出他的真才實學。”
開口之人,是三人中年紀最輕,年僅十八便以詩才名動京城的孫博。
“賢弟探花出身,殿試上那句‘報君金臺知遇恩,橫刀立馬護乾坤’當真是振聾發聵。”
被稱為世子之人,赫然便是安南王獨子王騰,此刻竟是罕見地恭維起他人,“憑你這般真才實學,那欺世盜名的贅婿在你面前,定然無所遁形。”
“兄長過譽了,小弟只是小有詩才,上不得臺面。”
孫博謙遜一笑,眸中的自信卻沒有掩飾。
半月前,孫博隨國子監同窗初至金陵時,便聽說白鹿書院有位張解元頗有詩才。
可待看過其作品后,孫博卻興致索然。
在他眼中,那張解元的詩詞滿篇皆是借物喻人、懷才不遇的長吁短嘆,難登大雅之堂,也難怪入不了教坊司花魁的法眼。
于是,在王騰的攛掇與暗示下,孫博便以當日南灼花魁提出的兩字為題,作了一首七律。
本以為那風塵女子看慣了張解元之流傷春悲秋的詩詞,會被自己內蘊悠長的詩作傾倒,順勢委身于安南王世子,也算他孫博成人之美。
未曾想,竟半路殺出個書生,據說還是個贅婿,作了一首絕妙春詞。
被橫壓一頭成為士林笑料的是世子王騰不假,但孫博這位真正的原作者臉上自是也沒什么光彩。
起初,孫博還暗自警醒,以為金陵藏龍臥虎,不可小覷天下讀書人。
直到世子王騰告訴他,那贅婿不過是個毫無名氣的窮酸秀才,此前從未有人聽聞他有什么詩才。
孫博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也順勢應下了王騰的請求。
如今那書生聽說已拜入白鹿書院,若是有機會碰面,他倒真想親自驗證一番,他倒真想親自驗證一番。
看看那秀才出身的贅婿究竟是刻意藏拙、內斂鋒芒,還是根本沒什么真本事,之前的佳作不過是張冠李戴、剽竊而來。
……
國子監千里迢迢從京都而來造訪白鹿書院,可不是為了所謂世子與贅婿的意氣之爭,而是要挑起一場足以撼動天下士林的文斗。
“請謝師兄替國子監爭回文脈!”
名動京城的探花郎、在國子監內穩居第二的孫博,此刻收斂了所有才子傲氣,朝著前方始終默立不語的那人,鄭重行了一拜。
王騰見狀,也連忙有樣學樣,恭恭敬敬地向那位面容冷峻、不茍言笑的新科狀元郎謝云施了禮。
其實安南王世子王騰,對這位名叫謝云的新科狀元郎了解并不算深。
一來是謝云平日里總冷著一張臉,周身氣場疏離,實在不好親近;二來則是謝云的來頭似乎極大,遠非他能輕易揣測。
他至今記得,幾人當初從京都動身趕赴金陵時,連國子監祭酒都親自率領全院三千余名學生,專程到南城門為謝云送行。
要知道,當年女帝登基后親臨國子監視察,也未曾得到過這般隆重的禮遇。
后來,王騰還是從王府專屬的諜報中,才隱約摸清了謝云的分量。
這位新科狀元,竟是此次國子監與白鹿書院文脈之爭的核心人物。
能在及冠之年,便被委以重任,代表國子監一脈出戰這六十年才舉辦一次的文脈之爭,其才學早已不言而喻。
也難怪向來恃才傲物的孫博,每逢見到謝云時都會不自覺地垂下驕傲的頭顱。
……
“胸中一點浩然氣,可助我等踏青云。”
這是王騰第一次聽到謝云開口說話。
那沉穩厚重的嗓音,渾不似年輕人的青澀,倒像是浸淫學問多年的老學究。
更讓他瞠目結舌的是,隨著謝云的話音落下,竟真有一團似光似霧的青氣憑空出現,繚繞其身。
青氣托舉著這位國子監最年輕大儒,在萬法禁絕的白鹿書院前扶搖而起。
“這便是浩然之氣么。”
孫博抬頭望向空中衣袂翻飛、宛如謫仙的謝云,眼中盡是神往。
讀書人,誰不想馮虛御風,超凡脫俗?
“六十年,國子監再赴文脈之約,請白鹿書院應約!”
厚重的嗓音如石頭劃開水波,一圈一圈蕩漾開來。
從最開始的白鹿書院,到青霞山,再至山下的金陵城。
白鹿書院在一陣平靜后掀起了軒然大波。
金陵城里販夫走卒,官紳富戶,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望向東邊天空的青霞山。
天授元年,暮春三月,國子監新科狀元謝云,于白鹿書院前叫陣,再啟文脈之爭。
……
“國子監欺人太甚!”
“五百年未勝一次,竟還敢叫囂?”
“老許你別攔著我,我這就會會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
觀云軒內,本在飲茶品茗的六藝先生怒斥出聲,浩然之氣附身,齊齊騰身而起。
書院上空,六道身影,俱是當世學問拔尖的博學鴻儒,此刻一字排開,怒目而視那單人叫陣的新科狀元。
“非是學生叨擾。”
面對六位先生的斥責,謝云聲音不卑不亢,“六十年一次的文脈之爭,我國子監不過例行公事,何來‘冒犯’之說?”
此話一出,六位先生盡皆語塞。
這延續數百年的恩怨,是非曲直本就難以言說,說到底不過是循例行事罷了。
“白鹿書院有各位先生坐鎮,又有當世第一的楊明院長執掌,想必早已算準我等會來。”
謝云直接挑明話頭,省得這些長輩朝他發難,“規矩依舊遵循祖制:白鹿書院若勝,可保留至圣先師的文脈;若敗,則理當由我國子監讓天下兩條文脈重歸一體。”
謝云的聲音飄蕩在空中。
與此同時,青霞山頂上,只剩一張畫像的亞圣祠堂內傳來一陣朗讀聲,似在證實謝云所言的合規性。
“依我看,擇日不如撞日。”
李甫掙脫許龜年的手臂,“你若能勝我,這文脈給你國子監又何妨?”
他自然明白文脈之爭不會因幾句爭吵改變,但真要任由這后生晚輩繼續叫囂,那白鹿書院的顏面又將置于何地?
“先生說笑了。”
謝云依舊躬身回應,“自永樂年始,兩院‘弟子對決’的規矩便早已定下。若先生以師長身份參與,豈不是壞了祖制?”
他低頭望向書院下方群情激憤的學子,朗聲道:“我謝云代京都國子監拜訪白鹿書院,煩請書院擇出高徒,三日后開啟文脈之爭。”
一言既出,白鹿書院登時一片嘩然。
年輕學子群情激憤,紛紛找同窗詢問求證,知道這段歷史的學子則五味雜陳,頹然垂首。
眾人雖皆懷守護文脈之心,可書院除了院長和六位先生外,又有誰年紀輕輕便修出了浩然之氣?
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諸位快看天上!”
忽地,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學子們紛紛抬頭望去。
只見兩道流光從青霞山頂掠出,直赴拜山而來的國子監謝云。
“是院長!”
有人見到閉關格物的院長現身,登時激動大喊。
“院長身邊的是何人?”
有學子目力極佳,發現青衣襕衫的院長身旁還有一道白色虛影。
“是二先生!二先生竟也修出了浩然之氣!”
人群中,年紀最長的弟子握拳,難掩心潮起伏。
“是了,二先生此次回來,就是為了文脈之爭。”
有思維活絡的學子想通了來龍去脈。
二先生在外云游求學多年,今朝回到書院,不正是為書院接下這場足以改變命運的爭斗?
想到這里,那學子心中又不由得泛起一陣苦澀。
到頭來,竟是一位女夫子挺身而出,為書院守護文脈。
……
“見過院長。”
天空中,謝云向親身前來的當世第一大儒躬身作揖,這是對長者應有的敬意。
隨后,他的目光掃向楊明身側的白衣夫子,喉結微動,猶豫片刻后再次躬身,“見過二先生。”
他刻意用“二先生”的尊稱而非“姐姐”,來意已不言而喻。
“你取不走文脈。”
二先生同樣沒做血親相見的寒暄。
甚至沒有喚謝云的字,也沒喊他的名,只是撂下了這么一句話。
天空上的交談聲并沒有遮掩,反而在書院浩然之氣的加持下,清晰地落到了每個人的耳朵中。
“不愧是二先生。”
“這便是巾幗不讓須眉的二先生嗎?當真霸氣。”
“國子監欺我書院無人?卻忘了還有二先生鎮場!”
二先生的話語總是這般簡短而有力量,讓原本心頭蒙上一層陰霾的書院學子重新煥發斗志和希望。
“我會盡力。”
謝云語氣鄭重。
他既沒有因第二夢那帶著幾分不近人情的冷淡語調而顯露半分不快,也全然沒了方才與幾位先生對談時,那般據理力爭、寸步不讓的銳利姿態,只余下一片平和的懇切。
因為他知道,若姐姐未將他視作真正的對手,怕是連這一句話都不會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