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云軒內的談話持續了約半個時辰,最后以第二夢前往青霞山巔拜見院長而結束。
談話期間,夏仁趁機對軒內幾位先生旁敲側擊。
先生們早已先入為主將夏仁視作小師妹的親近之人,自是知無不言。
然而這些修出浩然之氣的飽學之士,關心的內容不是書本學問、朝堂大勢,就是追問夏仁為何未考取舉人,全然不似聽說過囚龍釘的模樣。
特別是李甫那老頭,一直追問夏仁最近有無新作,還問他到觀云軒看了窗外風景,是否來了詩興。
夏仁只得含糊應對,稱確實有一首詩詞正在醞釀,不過還需在書院里多感悟感悟,才能定下基調。
于是,在幾位先生的默許之下,身為窮酸秀才的夏仁竟也能在舉人遍地走的書院中暢通無阻。
……
出了觀云軒,夏仁沒有去往別處,而是駐足抬頭,望向青霞山的最高處。
那里不僅坐落著供奉儒家先賢的祠堂,更有書院院長楊明結廬格物的草廬。
自從中宮的囚龍釘有了松動的跡象,夏仁對小妖女周南灼提供的消息不再懷疑。
既然囚龍釘與傳說中的三教圣人有關,而白鹿書院又是儒家正統的核心之地,若真有相關線索,除了名揚天下的大儒楊明院長,便只剩先賢祠堂值得一探究竟。
第二夢雖不是六科先生,卻是老院長嫡傳,地位崇高,面見楊明院長自是暢通無阻。
可夏仁的處境,卻與其天差地別。
他的舉薦信才剛被李甫先生收下,連正式的拜師帖都未遞上,更別提那套繁瑣的拜師禮節,還需擇日補全。
如今的他,頂多算是個連書院花名冊都沒入的“記名學子”。
平日里,白鹿書院的正式學子都難有機會一窺當世第一大儒面貌,他又何德何能直面院長?
如此一來,那供奉歷代儒家先賢的祠堂,倒是成了他尋覓囚龍釘之秘的唯一線索。
……
通往青霞之巔的道路,本是常年無人值守的。
可三年前,白鹿書院院長、當世學問最頂尖的讀書人自囚于青霞山頂,宣稱要靜心格物。
書院唯恐不知情的學子貿然攀峰,驚擾院長清修,遂頒布了禁令:無事不得攀上山巔。
方才在觀云軒內,幾位先生閑談的功夫,二先生回歸書院的消息,早已像長了翅膀般傳遍了整個白鹿書院。
因此,當值守在山巔必經之路路口的兩位學子,看到一位身著儒衫、氣度不凡的女夫子走來,直言要去草廬拜訪院長時,二人瞬間會意。
這定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二先生。
見狀哪里敢阻攔,當即躬身行禮,連忙讓開了道路。
夏仁比第二夢晚了一盞茶的功夫才抵達路口。
值班的學子從未見過這位面容俊秀的書生,此前也沒有任何師長提前通知“有貴客需放行”,便依照禁令,伸手阻攔。
夏仁見狀,本打算折返觀云軒,求幾位先生出面通融一番。
可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時,一道身影忽然從旁側的樹蔭下走出,那是個身著黑金錦衣的少年,眉眼間帶著些許稚氣。
只見錦衣少年走到兩位值守學子跟前,比劃著說了幾句。
話畢,原本還態度堅決的兩位學子當即放下了戒備的神色,將通往山巔的道路讓了出來。
……
“你難不成還是白鹿書院的學子?”
夏仁上下打量著來的正是時候的李景軒,眼里滿是狐疑。
這小子看著一身紈绔氣,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入白鹿書院求學的舉人才子。
“哪能啊。我爹不是認識書院的幾位先生嘛,我小時候沒少跟我爹來書院,說是沾沾讀書人的浩然之氣。”
李景軒撓了撓頭,神色有些尷尬,他可是至今連府試都沒通過,連個童生都算不上。
“書院里平時缺了什么,壞了什么,都是我爹派人修繕供給的?!?/p>
李景軒對自己與兩位值班學子的交涉作了解釋,“剛才我跟那倆學子提了我爹,說上山看看院長的草廬要不要修一修,他們就放行了?!?/p>
“這么說來,你爹當初是想把你培養成讀書種子?”
夏仁聞言調侃道,“沒成想最后培養出了個李小衙內。”
“唉,我要是有姐夫你的詩才,或是真能考上舉人,早就是書院正經學子了?!?/p>
李景軒嘆了口氣,語氣里滿是艷羨。
畢竟白鹿書院學子的身份,是實打實靠才學掙來的榮光,哪像他這個二世祖,走到哪兒都得靠老爹的顏面撐場面,說出去總少了幾分底氣。
可這份頹喪沒持續多久,李景軒就又得意洋洋地湊了過來,拍著胸脯道:“不過姐夫,你這趟可沒白帶我來!”
“那女夫子把你撇下,可我對這白鹿書院門兒清??!”
李景軒終于有了人前顯圣的機會,清了清嗓子,便將書院的樓臺殿宇、先生學子、名勝古跡,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腦講了出來。
連哪處的竹子最茂、哪口井的水最甜都沒落下。
講到書院幾處最富盛名和傳奇色彩之地,他更是繪聲繪色:“山頂正中間是供奉至圣先師的祠堂,里面擺放著書院先賢的牌位,左邊本有處亞圣學宮,不過五百年前亞圣一脈遷去了國子監,那兒就冷清下來了?!?/p>
“右邊最有意思,有一口鎖龍井!傳說當年青霞山有惡龍作祟,是圣人親手把龍鎮壓在井底,才保了這一方平安……”
正說得興起,李景軒忽然發現,原本緩步在前的姐夫夏仁腳步猛地一滯,整個人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緊接著,夏仁猛地轉過身,眼神灼熱得嚇人,“你剛說什么?再說一遍!”
“啊?”
李景軒被他這突如其來的鄭重嚇了一跳,愣了愣才復述道,“就……中間至圣先師祠,左邊亞圣舊址,右邊鎖龍井啊?!?/p>
楊明院長沒在山巔格物之前,金陵城里哪家小孩小時候沒被父母帶往書院過,剛說的那三處,可都是不得不逛的景點。
“鎖龍井……鎖龍井……”
夏仁嘴里反復念著這三個字,眼睛越發明亮,也不管身后的李景軒,徑直向山巔而去。
“姐夫,你等等我!”
李景軒還是第一次見到眼前這位青衫書生如此沉不住氣的模樣。
先前在畫舫應對安南王世子的挑釁,或是在來福客棧被強人用刀架頸,對方都始終淡定自若。
這份疑惑沒持續多久,就被另一樁事沖散了。
李景軒讀書不行,卻自認身子骨硬朗、身手矯健。
平日里一同廝混的朋友里,就數他李小衙內拳腳最俊,便是遇上風緊扯呼的時候,腳丫子也屬最快。
可眼下,無論他怎么追,前頭穿青衣襕衫的文弱書生,仍把他甩得老遠。
陡峭石梯光站穩就費功夫,那青衫身影卻如履平地。
不過低頭喘口氣的間隙,原本只隔三個身位的距離,竟已拉開一大截。
李景軒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
青霞之巔上,一個身影正在朝他揮手。
“見鬼了這不是?”
李景軒瞪大了眼睛。
白鹿書院常年被浩然之氣籠罩,素有萬法禁絕之稱。
就算是東青幫雷乾那般強橫的武夫,爬青霞山也只能一步一個腳印。
……
等李景軒拖著酸痛的腿趕到君竹林,一眼就瞧見青衫書生正繞著口古井轉圈。
只見書生目光灼灼,神色專注得像是中了邪,連有人靠近都未曾察覺。
李景軒順著書生的視線望去,只見水井正中央,一根石柱沖破水面約半丈高,露出地面的部分足有一人來高。
石柱上雕刻著猙獰的龍紋,黑色的鎖鏈一環扣著一環,呈螺旋狀纏繞其上,看著格外肅穆。
一陣風掠過竹林,鎖鏈被吹得輕輕晃動,撞在石柱上發出脆響,那聲音空曠又綿長,竟真像井底有惡龍在掙扎嘶吼,聽得人心里發緊。
“景軒,你來看,看這里,是不是缺了什么?”
夏仁突然轉過身,一把將剛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的李景軒拽了起來。
李景軒被他拽得一個趔趄,順著夏仁手指的方向抬頭望去。
石柱頂端雕刻著一位身著儒衫的老者,眉眼溫潤卻透著威嚴,正是至圣先師的模樣。
圣人袖袍揚起,姿態像是正揮袖朝下方的惡龍打去,氣度出塵,栩栩如生。
“你再仔細看,至圣先師手里,是不是少了東西?”
夏仁又湊近了些,指著先師揚起的袖袍,聲音壓得略低,卻更顯鄭重。
李景軒瞇起眼睛細看,果然發現先師袖袍揚起的地方,斜斜空出一道淺凹的痕跡,邊緣還留著些許雕刻的紋路。
像是原本該有什么器物嵌在那里,后來不知為何脫落了,才留下這么個缺口。
“我……我三年前跟我爹來的時候,先師手上好像確實拿著東西?!?/p>
李景軒雖不明白夏仁為何對這個如此在意,卻還是努力回憶起來,眉頭皺著思索了片刻,“我記得那物件黑乎乎的,看著像是生了銹的筆桿……”
“是不是尾端尖尖的?整體看,像一根半尺長的釘子?”
夏仁眼睛瞬間亮了,抓著李景軒肩膀的手不自覺用了力,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急切地追問,生怕錯過半個字。
“姐夫,你這么一說……倒還真有點像!”
李景軒被他晃得腦子發懵,卻也順著這線索將模糊的記憶拼湊起來。
當年他雖沒細看,可那筆桿的尖尾和短粗的形狀,確實跟夏仁描述的釘子有些相似。
“走!”
夏仁得到確認,半點不做停留,一把拽住李景軒的手腕就往竹林外走,腳步比來時還要快。
“哎?去哪兒啊!”
“去圣人祠堂!”
夏仁頭也不回。
鎖龍井這一趟,無疑開了個再好不過的頭。
石柱上缺失的器物,與李景軒回憶中形似儒筆的模樣,幾乎與夏仁身中的囚龍釘完全吻合。
這不僅印證了小妖女周南灼消息的可靠性,更坐實了白鹿書院與囚龍釘之間的隱秘關聯。
既然鎖龍井已留下如此明確的線索,那圣人祠堂與亞圣學宮,沒理由不藏著更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