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南,一條商鋪林立的熱鬧街道上。
距離蘇氏布行總店僅有五十步的街角,有一處賣陽春面的攤子。
面攤不大,棚子下隨意擺放著四張桌子和若干凳子。
來吃陽春面的大多是匆匆趕路的過客,或是給街上店鋪送貨的腳夫。
便生意好時,老板一人也能應付。
桌上碗筷若一時忘了收,客人頂多催一催,不愛說話的,直接把剩碗撥到一旁,就著新端上的熱面吃起來,走時往桌上拍幾文錢就算結賬。
面攤老板是個從外地來金陵謀生的中年漢子,干活時,脖頸間總掛著條靛藍汗巾。
此時已近午時,生意少了許多。
剛送走一桌頭戴斗笠的客人,既然老板又是伙夫的面攤主人便趁機將先前沒來得及收拾的碗筷,收揀到水槽邊的木桶里清洗起來。
……
“老板,一碗陽春面。”
新客上門,面攤老板隨手將洗好的碗擱在一旁,抄起掛著的竹簍抓了把面,掀開鍋蓋,就著滾燙的沸水燙煮起來。
這會兒他才得空抬頭打量來客。
嚯,竟是個頭戴帷帽的,跟剛走那戴斗笠的兩個外鄉客一樣神神秘秘。
想起隔壁賣炊餅的三寸丁最近總念叨,說金陵城里多方勢力匯聚,恰似,恰似什么來著?
“山雨欲來風滿樓。”
當時那矮子拽出這條念起來就老長的成語時,竟還不自覺地踮著腳,抬頭挺胸,好像學了兩句讀書人的成語,個頭都跟著竄高了幾分似的。
可在早些年也曾走南闖北過的面攤老板看來,那三寸丁懂個啥?
金陵城乃是大周舊都,當年大周開國便定都于此,要不是后來遷都北方,這會兒還頂著京城名號呢。
即便如此,金陵仍是江南經濟中心,江南三成以上的富戶都在此落戶。
每天南來北往的人如過江之鯽,單他這小小面攤,一天就能聽見十幾種不同地方的口音。
照三寸丁的說法,金陵城天天都得“山雨欲來”?
真有那么多雨,誰還做陽春面的生意,早改賣雨傘了。
“客官稍等,面馬上就好。”
陽春面講究的就是勁道爽滑,本就無需燙煮太久。
面攤老板動作嫻熟,將燙好的面扣入碗中,依次添上一勺豬油、一勺鹽、兩勺生抽,撒上一抔蔥花,最后澆上熱湯,一碗陽春面便大功告成。
……
老板把面端過去的功夫,正巧又走來兩人。
為首一人面目清秀、體態修長,一身青衣襕衫更顯讀書人的文雅之氣。
賣陽春面的老板年輕時,也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俊后生。
但跟眼前這白面書生一比,卻也稍顯遜色。
年輕人身旁跟著一個缺了條胳膊的小老頭,雖空了條袖子,可老人臉上卻總是笑呵呵的,一副好心態的模樣。
“兩位客官,可要吃些什么?”
老板問話時,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年輕人手中的食盒。
雖說他這邊不介意客人自帶酒水,但這自帶飯食的行徑就有些不太講究了。
年輕人倒也懂事,把食盒往桌上一放,伸手便遞來一塊碎銀子,“老板,幫忙來壇黃酒。”
面攤除了陽春面,還賣自家釀的黃酒。
送貨的腳夫們常說,肚里存些酒,干活才有勁兒。
“客官,要不要換個位置?”
面攤老板搓手提議道。
他家桌子本就窄小,這位俊俏年輕人的食盒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物件。
食盒有上下三層,往桌上一放,怕是會擠著那位頭戴帷帽的客人。
“沒事,老板你去忙吧。”
頭戴帷帽的客人聞言抬頭,發出的聲音清清冷冷,聽不出有什么不悅的情緒。
客人都不介意拼桌,他一個小小的攤主自然更不會在意了。
“老楊,坐我這邊吧。”
青衫書生將食盒打開,一碟色澤紅潤的燒肉,一盤清蒸鯧魚,還有時令青菜。
也不管對面客人碗里唯一的葷腥是澆湯時放的一勺豬油,他抽出筷子就狼吞虎咽起來。
頭戴帷帽的客人吃著清湯寡水的面,青衫儒生大口朵頤著葷腥,獨臂老頭接過攤主遞來的黃酒,自斟自飲。
這種畫面,怎么看,怎么詭異。
……
半晌,帷帽客吃完了面,擱下筷子,用自帶的手帕擦拭嘴角。
“不在蘇家好好當你的上門女婿,出來拋頭露面作甚?”
帷帽客的嗓音清清冷冷,過來給夏仁找酒水錢的攤主聽得真切,那分明是個女子的聲線。
“我出來給我家娘子送飯,不行?”
青衫書生不去看她,依舊大口吞咽,語氣有些沖。
“老楊,他拎不清就算了,你也不曉得輕重?”
女人摘下帷帽,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垂落在雙肩,頭頂高高盤起發髻,由一只玉質蓮花冠束著。
她瞥了眼被夏仁隨手放在桌上的墨色長劍,隨后又看向獨臂的楊老頭,眼神中帶著質疑。
“二先生,小老兒現在就是蘇家一個養馬的馬夫,家里姑爺發話了,咱也沒辦法不是?”
老楊有些無奈,明明自己什么都沒說,火卻燒到了自己,當真是無妄之災。
竟稱呼女子為先生?也是奇了。
收拾碗筷的面攤老板狐疑地往這邊瞧。
要說這女子確實生的好看,比起蘇氏布行的女東家都不遑多讓。
女子一襲潔白儒衫,袖口繡著幾縷淡雅蘭草花紋,舉手投足盡顯禮儀風范。
乍一看,倒還真像是個清秀到有些過分的白凈書生。
“我要去白鹿書院。”
夏仁吃完,將殘羹冷炙收入食盒,仍不去看對面的女人,只是自顧自地說道。
“做什么?”
“與你無關。”
問的生硬,回的疏離。
“再說一遍。”
“我要去白鹿書院。”
兩人隔著一張桌子,漆黑的眸子和淡青色的瞳仁撞在一起,互不相讓。
“兩位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都是自家人。”
老楊一早就發覺了情況不對,但又不知如何勸阻,只能適時在一旁打圓場。
“是誰先不好好回話的?”
被稱女人撇頭看向楊老頭,黛眉微蹙。
“又是誰一上來就言語嘲諷的?”
夏仁不甘示弱,同樣轉過頭來看向老楊。
兩人之間,需要一個公平判罰的中間人。
“按小老兒的話來說,夏哥兒和二先生兩位都不對。”
老楊能怎么辦?
手心手背都是肉。
他也只能是各打五十大板,讓兩個火藥味十足的人稍稍冷靜片刻。
“小老兒知道二先生對夏哥兒做蘇家上門女婿頗有不滿,覺得是在自甘墮落,可夏哥兒也是沒辦法,身中那種古怪玩意兒,年紀輕輕就……”
老楊說不出口,只能長嘆一聲。
“至于夏哥兒這邊,小老兒猜的不錯的話,應當是對二先生的作為不滿,覺得二先生太過冷漠。”
楊老頭是知道昨夜周南灼上門去找過夏仁的。
府上駐扎的影衛早在那千面妖女靠近蘇府時就將消息通報給了他。
再聯想到今早出門時,夏仁主動提及找到了松動囚龍釘的法子,楊老頭心里便有了幾分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