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這小子說昨夜在玄武湖偶遇友人,喝得伶仃大醉。”
李傳福不住搖頭,滿臉嫌惡,“他能有什么正經朋友?全是些不學無術的混小子。”
他只顧著喋喋不休地數落兒子,全然沒注意到外甥女蘇映溧此刻半瞇起的眸中,正流轉著意味深長的波光。
“昨夜?玄武湖?偶遇友人?”
蘇映溧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信息,紅唇輕啟,低聲重復了一遍。
夏仁如芒在背,卻也只能是眼觀鼻,鼻觀心,裝作無事發生。
“我家小子不懂禮數,讓姑爺見笑了。”
許是意識到在別人家教訓自家孩子不太合適,李傳福便將目光投向站在李景軒身旁的夏仁。
半年前的婚宴上,他就見過眼前這位年輕人。
彼時,他便覺得此子氣質不凡,舉手投足間盡顯君子之風,哪像自家這個不省心的小子,整日里沒個正形。
“景軒表弟天真爛漫,不打緊。”
夏仁笑著回應,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恨不得將這豬頭表弟胖揍一頓。
早在老楊駕著馬車停在蘇府偏門時,夏仁就讓李景軒打道回府,免得進了家門遭自家娘子懷疑。
可那小子偏說好久沒探望表姐了,今天都到了門口,哪有不進去打個招呼的道理?
夏仁拗不過,只得叮囑其少說話,言多必失。
特別是不要提及昨夜發生的事情,若是被主動問起,也一定要一口咬死,就說他們二人在玄武湖相遇,隨后去了城里天香樓吃酒,晚上一并上李府歇息。
李景軒知曉夏仁的顧慮,拍著胸脯保證,稱自己絕對不會說漏嘴,讓夏仁把心放肚子里。
結果,好巧不巧,竟在中堂撞上了李傳福。
李傳福還把李景軒昨夜未歸的事情抖落了出來。
如此一來,便是不說清楚,冰雪聰明的蘇映溧也已猜出大概——表兄弟二人昨夜分明留宿在了那風月場所。
……
就在夏仁絞盡腦汁琢磨著該找什么借口開溜時,一直數落兒子的李傳福忽然將話題轉到了夏仁身上。
“你瞧瞧你姐夫,知書達理,渾身透著文人氣質;再看看你,成天沒個正形,人厭狗嫌。”
面對長輩的夸贊,夏仁不好干站著,只得連連擺手,“我不是,我沒有,舅丈謬贊了……”
可他越是謙遜推辭,李傳福反倒越發起了興致,問題一個接一個拋來。
“姑爺這半年足不出戶,莫不是在研習儒家經典?”
“不過是囫圇吞棗,隨便看看罷了。”
“聽說姑爺中過秀才,之前還在城南私塾教過書?”
“確有此事,不過都是半年前的舊聞了。”
聊著聊著,李傳福看向夏仁的眼神愈發欣賞,勉勵道:“賢婿既有此才華,就該參加鄉試,考取功名才是。”
“舅丈所言極是,小婿謹記于心。”
夏仁臉上的笑容略顯僵硬。
李傳福見狀,誤以為夏仁因贅婿身份心氣受挫,當即神色一凜,語重心長道:“今早我聽聞一樁奇事——金陵城有個贅婿,僅憑一首詞便將國子監求學歸來的安南王世子比了下去。別家贅婿能這般風光,夏賢婿豈可自甘墮落?”
“舅丈,說,說的是。”
夏仁欲哭無淚。這李傳福不愧是李景軒親爹啊,爺倆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主。
“舅舅說的可是那一篇名為《蝶戀花》的春詞?”
蘇映溧托著香腮,饒有興致地問道。
夏仁心里咯噔一下,夜宿畫舫的事或許還能找借口遮掩,但若為花魁作詞的事被自家娘子知道,那可如何是好?
唯一讓他慶幸的是,當時并未留下姓名,事后那幫文人只顧著傳頌詩詞,倒忽略了他的身份,只稱是“某某贅婿”。
“映溧也聽說過?”
李傳福捋了捋胡子,贊嘆道,“舅舅雖不是什么讀書人,卻也曉得那句‘天涯何處無芳草’寫的極妙。”
“爹,咱還是回家吧,不然娘又得發脾氣了!”
李景軒明白是自己疏忽坑了姐夫,本以為閉嘴受罰不至于讓事情往更壞的方向發展。
可自家老爹嘴跟開了光似的,哪根弦不對彈哪根,攔都攔不住。
“去去去,你懂個什么。”
李傳福嫌棄地瞥了眼胸無點墨的自家兒子,又朝夏仁拋出一個求證的眼神,“賢婿,以你讀書人的眼界來看,那詞如何?”
“小婿與舅丈看法一樣。”
那可是蘇大家的詞,夏仁就算是再騎虎難下,也不能昧著良心點評。
“舅舅,你可知那春詞到底是何人所作?”
蘇映溧不緊不慢地拋出一句。
“具體是誰家的贅婿,我還真不記得了。”
李傳福一邊摸著下巴,一邊回憶著。
早些時候,他聽府上丫鬟小廝談論過這事。
午時在茶館談生意時,又碰到了位早年有官身的老員外,這才通過老員外抄錄下來的內容,得以看到那詞的全貌。
那詞確實厲害,國子監求學歸來的安南王世子被力壓一頭,不是沒理由的。
他老李不過是個只識得常見字詞的半文盲,可即便如此,也是一眼瞧出那詞的妙處。
看完詞后,眾人又興致勃勃地討論了好半天。
臨了,那老員外突然長嘆一聲,說這詞雖好,卻是贈予一個風塵女子的,實在可惜。
也就是那個時候,李傳福才知道,原來是有位贅婿為了見教坊司的花魁一面,與安南王世子比斗詩文。
對了,自家那小子昨天不還在玄武湖那邊瞎混嘛?說不定就是看到了那熱鬧場面,所以才徹夜未歸的。
想到這兒,李傳福看了眼發愣的自家兒子,開口問道:“景軒,你昨天和故友在玄武湖見面,有沒有見到有人作詞啊?”
“沒,沒有……”
李景軒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也是奇了,有這熱鬧瞧,你能忍住?”
李傳福還是了解自家小子的。
可不知為何,這小子自從方才被自己一番詰問后,就一直行為反常,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一般。
……
“夫君,昨日下午,你恰好也在玄武湖吧。我聽靈婉和小翠說,你是見故友去了。”
蘇映溧平靜的嗓音沒有明顯的情緒波動。
可夏仁分明感受到一股黑云壓城的壓迫感,這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舅舅說,景軒昨日也是在玄武湖,也是見故友。”
蘇映溧看向堂下近乎石化的表兄弟二人,“這般說來,你們的故友就是對方咯。”
“你這小子,早說你跟夏賢婿一起不就結了?”
李傳福埋怨道,若是自家小子與外甥女婿這個讀書人把酒言歡,那他還真不至于生那么大的脾氣。
“舅舅有所不知,還有更巧的哩。”
蘇映溧似乎在說一樁與自身毫無關系的市井趣聞,“早上,我去城南布行的時候,聽人說那作詞的書生是入贅的蘇家。”
“金陵姓蘇的不少,招婿的倒是不多,昨日出現在玄武湖上的可就更少了。”
說完,蘇映溧看向夏仁,“是吧,夫君?”
這哪是什么詢問?
分明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警告。
夏仁便是不想承認也只能訥訥點頭。
“賢婿,你早說啊,你有如此才華,就算是白鹿書院也去得。”
李傳福沒想到竟是眼前的夏仁寫出的那首名震金陵的好詞,不由得面露欣喜。
“賢婿,你與舅父老實說,可想去白鹿書院求學?”
李傳福兩眼放光,一心只驚艷于夏仁的詩才,琢磨著如何憑自己的關系將其引薦給書院,為蘇家添一位白鹿書院的讀書人。
顯然,粗心的他并未意識到那首好詞作于何處、目的為何。
“白鹿書院確實是個好去處,正好能讓夫君收收心,免得在外頭招蜂引蝶。”
蘇映溧的嗓音幽怨,點頭贊同李傳福的提議。
“招蜂引蝶?賢婿怎會如此……”
李傳福本能地為自己欣賞的年輕人辯解,話未說完卻驟然噤聲。
他猛地反應過來,既然《蝶戀花》是夏仁所作,那么這兩日鬧得沸沸揚揚的“贅婿沖冠一怒為紅顏,一詞艷壓安南王世子”里的贅婿,可不就是眼前人?
怪不得自家兒子昨夜徹夜未歸,還與夏仁一同現身,這表兄弟二人分明是被教坊司的清倌人絆住了腳。
想通這點,李傳福瞬間明白了兩個年輕人反常的緣由,以及蘇映溧話中的幽怨。
“映溧啊,這天色不早了,我先帶這臭小子回去了……”
顧不上喝送客茶,李傳福胖胖的身子猛地彈起,拽著李景軒就往外走。
“夫君,此處已無外人,是否要解釋一二?”
中堂內,燈火通明,燭火在蘇映溧黝黑的瞳仁里明明滅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