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落下,金陵蘇府內卻是一片燈火通明。
中堂內,緊挨著山水壁畫的翹頭案前,陳列一張上好黃花梨八仙桌,兩旁配有紫檀太師椅。
主位空置,虛位以待。
一主一客,分邊坐下。
相貌姣好的丫鬟端上泡好的香茗,素手捧著放到扶手椅旁的四方桌上。
“映溧,舅舅方才所言,你作何考慮?”
中年男人坐在左側首位,體態略顯臃腫,一身寬袖紅色錦袍襯得他本就多肉的臉龐更顯富態。
他叫李傳福,金陵五姓七望之一李家的家主,至于為何夜訪蘇家?
還不是從年初開始,就鬧得沸沸揚揚的皇商重選一事。
這可是能利好一個家族幾十年的“肥肉”,金陵城里但凡有些家資的,誰不想啃上一口?
可僅憑一家之力,就想過關斬將,脫穎而出,無異于癡人說夢。
李傳福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才連夜趕往蘇家,商討結盟一事。
蘇李兩家本就世代交好,到了李傳福這一輩,更是一母同胎的親姐姐都嫁到蘇家,可不正是最好的結盟對象?
李傳福戴著玉扳指的白胖右手,穩穩捧起一杯泡好的大紅袍,揭開蓋子,輕抿一口,不再言語。
既是上門談生意,總得給主家考慮的時間不是。
“舅舅言重了,你我兩家本是姻親,映溧若是考慮結盟,李家定是首選。”
蘇映溧點頭肯定了這層關系,嫡親的舅舅連夜趕來,這面子肯定要給的。
只不過,若是真與李家結盟,共進退時,誰為主誰為次,事成之后,利益又如何分配,總是要拉扯一番。
若不提前訂下,日后行事,必然多受掣肘。
“結盟一事,茲事體大。映溧僥幸以女子身份掌家,但事關家族利益……”
蘇映溧頓了頓,玉手捧起手邊的茶水,輕呷一口,“若是有個明確的章程,想來能更快做出決斷。”
……
蘇家主營絲織產業。
半年前,蘇映溧從京城游學歸來,帶回了一種名為“紫微布”的染織技藝。
紫微布,料如其名,以艷而不俗的紫色為主,置于陽光下可現金輝,二色交疊,自帶一種雍容貴氣。
樣品送到江南制造局,很快就呈交給了朝廷。
據說女帝初登大寶,那繡著五爪金龍的吉服,用的就是這紫薇布。
金陵皇商重選,貢布這一塊,基本上已是蘇家的囊中之物。
至于其他產業,能爭取到自是錦上添花,競爭不過也能保證基本盤。
在這場席卷金陵,不見硝煙的商海爭斗中,蘇映溧所帶領的蘇家早已領先他人一大步。
因此,就結盟一事,蘇家占據著絕對的主動權。
不然,也不會是李傳福這個做舅舅的,連夜趕來跟外甥女商議了。
“映溧說的在理,倒是舅舅心急了。”
李傳富哪能聽不出話中含義?
無非是結盟一事可以考慮,但蘇家坐擁基本盤,想要拉其下水,共擔風險,總要明個主次,分潤好處。
說白了,蘇家是在等李家率先拿出誠意,所謂“明確章程”,正是這個道理。
“蘇家有映溧執掌,姐姐和姐夫的在天之靈也能得到慰藉了。”
看著對面容貌與手腕兼備的外甥女,李傳福由衷感嘆。
“哪像我家那個,成天是游手好閑,沒個正形!明明小時候還有幾分聰慧……”
一想到自家那臭小子,李傳福就來氣,“映溧你是知道的,景軒小時候一個私塾念書。他八歲的時候,那私塾先生還夸他有慧根,就是沒把心思放在書上……”
“先生確實這般說過。”
蘇映溧掩嘴輕笑。
自家舅舅這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先生想強調的,可不是前者。
“現在好了,大了,野了,成天不是斗雞走狗,就是跟著一幫狐朋狗友走街串巷……”
李傳福吹胡子瞪眼,越說越來氣。
昨日那小子更是荒唐到徹夜不歸。
自家娘子得知后瞬間炸毛,喚來成天跟在少爺屁股后頭的家生子問話。
那家生子說,少爺在玄武湖邊遇到了個朋友,兩人把酒言歡喝了個伶仃大醉。
他實在拗不過,吩咐酒家老板好生照料,自己則趁著宵禁前趕回府里通報。
李傳福站在一旁,見那家生子說話時眼睛滴溜溜地轉,一看就是扯謊。
玄武湖什么地方?
教坊司那巨艦改造的畫舫成天就在上頭漂著。
什么偶遇舊友,把酒言歡……
只怕是被畫舫某個狐媚子給迷惑了,被人連哄帶騙,灌醉了帶進房間。
可看清真相又能如何?
他李老爺總不能告訴自家娘子,“你兒子長大了,開始學會喝花酒,逛青樓了。”
到時候被埋怨“子不教父之過”是小,真要是被問起“為何老爺這般清楚玄武湖那邊的情況”,他該如何作答。
想到這里,李老爺也只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將此事暫且揭過。
……
就在堂內二人商議了個七七八八,蘇映溧要喚來丫鬟端上送客茶時,屋外忽然傳來動靜。
“映溧姐在里面不?”
“沒事,她議事就議事唄,我進去打個招呼就走。”
“哎呀,姐夫,你躲后面干嘛,一起進去唄……”
片刻后,一個身著黑色錦衣的少年便拽著位青衣襕衫的書生闖進了中堂。
丫鬟匆匆跟在兩人身后進來,面露尷尬,“小姐,我跟景軒少爺和姑爺說了,您在里頭商議要事……”
蘇映溧就是蘇家現任家主,這一點,在半年前大小姐著手掌管府中大小事宜的時候起,就成了蘇府上下的共識。
大小姐既然掌燈跟李老爺在中堂見面,肯定是有商業上的要事需要商談。
這般嚴肅的時間,讓人闖了進來,著實犯了忌諱。
“無礙,我跟李家主也商量得差不多了,正要喚你看茶呢。”
蘇映溧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不怪手下人辦事不利。
她放下茶杯,抬頭時正巧與夏仁對視。
夏仁朝她擠眉弄眼,先斜睨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李景軒,又瞥向自己被對方扯住的袖子,無奈地聳了聳肩。
蘇映溧見狀“噗”地一聲掩嘴輕笑。
自家夫君素日里出了名的足不出戶,二人相見總在那幽靜僻遠的書房小院。
今日陰差陽錯,夫妻二人竟在素來嚴肅的中堂見面,倒憑添了幾分新奇。
至于昨夜夫君徹夜未歸,蘇映溧起初還有些不滿。
因那玄武湖不僅是踏青游春的好去處,還是出了名的煙花之地。
若不是晚些時候表弟李景軒送來口信說明情況。
蘇映溧腦海中自家夫君被狐媚子誘惑的旖旎情景怕是一整晚都要揮之不去。
想到這里,她只覺臉頰發燙,端起茶水輕抿一口,將起伏的心緒壓了下去。
……
“你個小兔崽子!冒冒失失作甚?你娘平日里怎么教你的,連最基本的禮數都不懂?”
望著風風火火闖入蘇家待客議事中堂的兒子,李傳福眉頭瞬間擰成川字,呵斥道。
這孩子向來毛手毛腳,平日里行事莽撞也就罷了,如今已然長成大人,卻還這般不知輕重,實在叫人頭疼。
“爹,爹,你咋在這啊……”
李景軒想著,自己有些時日沒來探望表姐,此次既然與姐夫結伴而來,臨走前自然要與表姐打聲招呼。
懷著這般心思,也不管丫鬟勸阻,他便興沖沖地闖了進來。
甫一進門,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投向左邊首座。
扶手椅上那道胖乎乎的身影,可不正是自家老爹?
“你還好意思問你老子我?”
李傳福見兒子徹夜未歸,既不回家領罰,還不知禮數地闖進蘇家中堂,害得下人左右為難,頓時怒火中燒。
“你這逆子,你且與我說來,你昨夜徹夜未歸,又是去了哪里?”
“我與姐夫一起……”
“咳咳!”
李景軒剛想脫口而出,便聽到身后一串急切且慌亂的咳嗽聲。
夜宿畫舫,那是能說的嗎?
且不說自家老爹聽后要揍他,差點連姐夫都一并拖下水了。
“不對不對,是我自己一個人……”
李景軒察覺到自己失言,開口想要補救。
“咳咳!”
又是一陣粗重的咳嗽聲。
是了,怎么能說是自己一個人呢?
昨夜才差人給蘇府送去書信,言辭鑿鑿地說姐夫正與他把酒言歡。
現在又說是自己一個人,豈不是擺明了告訴表姐,二人在撒謊?
……
“徹夜未歸?”
蘇映溧清脆的嗓音冷不丁地輕咦了一聲。
昨夜李府派人送口信,分明稱李景軒在外城遇見表姐夫夏仁,兩人相談甚歡,一同吃酒后便在李府歇下了。
若李景軒昨日也未歸家,那自家夫君又在何處?
念及此,蘇映溧美眸微抬,望向從李景軒開口便咳嗽不停的自家夫君。
夏仁心中發虛,不敢對視。
鬼知道昏迷后,周南灼對自己做了什么。
那小妖女行事最是無忌,便是借機取了他這武道宗師的元陽也未可知。
念及此,夏仁只覺目光無處安放。
一會兒垂眸盯著腳下泛著冷光的光滑地板,一會兒又抬眼望向空無一物的房梁,幾番輾轉,竟找不到一處能落定的地方。
然而,無論他如何轉移視線,都避不開那道如芒在背的目光——從右側首座投射而來的,微涼中裹挾著幽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