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秋雨綿綿，村路一片泥濘。

楊驍撐著桐油紙傘，背負(fù)行囊，挎著戰(zhàn)弓，在嫂子和母親柴氏揮淚目送下，暫時告別了這個貧苦卻溫馨的小家。

嫂子新納的布鞋，楊驍沒舍得穿，腳上已經(jīng)換上了軍中發(fā)放的木屐。

晴天草鞋，雨天木屐，這是大炎南方邊軍士卒的常態(tài)。

大炎的木屐，與倭寇的木屐有所差別。

倭寇的木屐通常做工精細(xì)，由多層硬木拼接，嵌有銅釘，用皮革捆綁腳踝，使其可以在灘涂上穩(wěn)步行進(jìn)，戰(zhàn)斗時踢擊對手，甚至可以綁在手上格擋兵刃。

而大炎的木屐做工粗糙，用料多為雜木，用麻繩簡單連接，僅在雨天用于防滑，穿起來并不舒服。

唯一的優(yōu)點是成本低廉。

不過就算如此，也是三年才發(fā)放一次，以至于穿到后面鞋底木齒都磨平了，失去了原有的防滑功能。

“軍備如此落后，難怪打不過倭寇。”

“也不知道朝廷撥的那些軍費，落到了誰的口袋里。”

楊驍摸了摸弓，只有這把親手改良的飛鳥戰(zhàn)弓，能帶給他些許安全感。

這把弓，原本有效殺傷射程只有四十步。

經(jīng)過魚膠粘合竹片加強(qiáng)弓臂，烤制弓臂調(diào)整弧度等一系列改進(jìn)加強(qiáng)后，如今可以拋射百步開外，有效射程七十步，算得上一把勁弓了。

勁弓需配利箭。

大炎軍中發(fā)放的傳統(tǒng)箭頭，威力實在有限，碰上倭寇的胴丸鎧難以造成有效殺傷。

弓可以自己改進(jìn)，箭頭卻是無可奈何。

他對打鐵一事，可以說是一竅不通。

只得畫下圖紙，另尋高手匠人打造。

從前身記憶來看，整個普寧鄉(xiāng)手藝最好的鐵匠，便是自己那個在鄉(xiāng)集開鐵匠鋪的便宜大舅了。

但因為父親楊大膽當(dāng)年和大舅鬧了別扭，兩家已經(jīng)好些年沒有往來了。

也不知道，這個大舅肯不肯幫自己的忙。

楊驍來到普寧鄉(xiāng)鄉(xiāng)集時，雨已經(jīng)停了。

路面上鋪有貝殼和卵石，比鄉(xiāng)下的土路好走許多，街道兩旁零星有一些商鋪。

大海橫前，群山擁后的特殊地理環(huán)境，賦予了這個沿海集市獨特氣質(zhì)。

朦朧水霧映著遠(yuǎn)處黛色的山影，趕集的人們背著竹簍，趕著雞鴨，熙來攘往。

空氣里不僅能夠嗅到海風(fēng)的腥咸，還充斥著濃烈的香燭煙火氣。

街頭巷尾隨處可見廟宇、祠堂。

最氣派的祠堂當(dāng)屬劉家祠堂，兩進(jìn)式的大院，白墻灰瓦，脊若龍船，門廊立有兩根方型麻石檐柱，大門上方懸掛牌匾，兩側(cè)有石刻對聯(lián)。

此時劉家祠堂門前，人頭攢動。

隱約聽見里面?zhèn)鱽韹D人的哭聲。

“大爺，你一定要替咱三房做主啊，我家老三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劉彪、劉猛也不見了，怕不是遇到了強(qiáng)人……”

對面涼茶鋪里，有人對店里伙計問道：“劉家這是出什么事兒了？”

伙計回道：“害，劉家三爺不見了！不知是不是被黑鯊島的海盜劫了去！劉家正召集族人，張羅著救人呢！”

楊驍聽在耳中，不動聲色，正欲走開，卻聽前方街道喧嚷，一陣急促馬蹄聲隨之傳來。

“閃開！閃開！巡檢大人到！”

一匹馬飛馳而來，馬背上騎士馬鞭高揚，策馬直奔劉家祠堂，全然不顧街道上的行人。

行人大驚紛紛閃避，雞鴨四散。

唯獨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想是嚇得腿軟，僵在原地來不及閃避，手中竹籃掉落在地，里面的秋梨滿地亂滾。

“啊！”

一聲驚叫，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周圍路人全都大驚失色，涼茶鋪里的茶客們也都站了起來，暗叫不好。

就在大家以為小姑娘要被那馬硬生生撞飛之際，街邊一道身影突然飛掠而出，一把抱住小姑娘，閃身避了開去。

而就在這剎那之間，馬蹄已然踏著小姑娘剛才所立之處沖了過去。

若是稍晚一步，非把那小姑娘撞飛不可。

“這人是誰？好身手啊！”

“不認(rèn)識！看打扮像是當(dāng)兵的！”

“當(dāng)兵的還會救咱老百姓？真是稀奇！”

見有人救下小姑娘，周圍路人全都松了口氣，同時也難免對這救人之人升起好奇之心。

小姑娘癱軟在楊驍懷中，驚魂未定，額頭上沁滿冷汗。

“多謝恩公救命之恩……”

她矮身一禮，正要對楊驍?shù)乐x，但看清楊驍?shù)哪槪瑓s是突然怔住：“表哥？怎么是你？”

楊驍嘴角微揚，笑了笑。

眼前這小姑娘名叫柴小娥，正是大舅柴鐵山的女兒。

方才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個便宜表妹，所以才出手相救。

“說來話長，我正要到你家去，咱們邊走邊說。”

“好啊！不過剛才我腳崴了，表哥你能不能背我？”

柴小娥撅起小嘴，委屈巴巴地望著楊驍。

楊驍無奈，只得背過身去：“上來吧！”

“嘻嘻！表哥最好了。”

柴小娥緊緊摟住楊驍脖子，趴在楊驍背上，臉上委屈頓時煙消云散。

……

“楊驍，你不用再說了！”

“我柴家不歡迎你們楊家的人，你趕快走吧！”

鐵匠鋪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膭屿o格外響亮，一個年近五旬的赤膊壯漢，使勁掄砸著鐵錘。

通紅的鐵塊，在壯漢的捶打之下就像面團(tuán)一樣服帖，逐漸具備了鐮刀的雛形。

楊驍站在鐵匠鋪前，恭敬揖手，說明來意，壯漢卻是從始至終都沒正眼瞧他一眼，說的話也是一句比一句扎心。

“你就算給我再多錢，我柴鐵山也不會幫你！誰知道你的錢干不干凈！”

“你和你那個爹一樣，這輩子當(dāng)個輔兵注定是沒什么出息的，還打什么破甲箭頭，簡直是笑話！你懂什么箭頭能破甲嗎？”

“真見到倭寇，就你這樣的慫包蛋子，早踏馬嚇尿了！”

“爹，你怎么能這么說表哥！他可是你的親外甥！”

柴小娥替楊驍幫腔道：“剛才在街上要不是表哥救我，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你給我閉嘴！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么嘴！”

柴小娥滿臉委屈，埋著頭不敢再吭聲。

淬火的刺啦聲中，一股白煙騰起。

鍛打、淬火、回火、打磨，柴鐵山動作嫻熟，一套流程下來如同行云流水。

普通鐵匠打一把鐮刀，怎么也得花上兩三個時辰，而柴鐵山僅僅只花了不到半個時辰，一把刃口鋒利的鐮刀便宣告完成。

“大舅的手藝真是越來越精湛了，不愧是普寧鄉(xiāng)第一鐵匠！”

楊驍看在眼中，由衷贊嘆。

柴鐵山卻是毫不領(lǐng)情：“哼，別以為你小子夸我，我就會幫你！你怎么還不走？非要我趕人是吧？”

楊驍嘆了口氣：“也罷！大舅這門手藝好是好，不過到底是只能打些農(nóng)具，我這破甲箭工藝復(fù)雜非同一般，大舅就是想幫，想必也是有心無力……”

“既然舅舅不歡迎我，我再另想法子便是，就不叨擾舅舅了！”

楊驍搖了搖頭，收起圖紙，轉(zhuǎn)身離去。

“站住！”

走出沒幾步，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怒喝。

楊驍腳步一頓，嘴角微揚，回頭看去，果然看見柴鐵山滿臉惱怒。

柴鐵山大踏步走了過來，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圖紙，不服氣道：“你小子瞧不起誰呢？”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破箭頭，我柴鐵山還能打不出來？”

柴鐵山氣沖沖地展開圖紙，初看只是不屑冷笑，但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柴小娥不由好奇，她還從來沒見過爹這幅表情。

表哥的圖紙上，到底畫了什么？

她湊上前偷瞄一眼，只見那圖紙上所繪的箭頭，與大炎傳統(tǒng)的制式箭頭完全不同。

箭頭呈錐形，刃口鋒利且?guī)в谢⒀罓罾膺吅偷广^。

圖紙左上角，標(biāo)明“虎牙箭”三個大字。

柴家作為普寧鄉(xiāng)公認(rèn)手藝最好的匠戶，除了打造農(nóng)具外，還時常替附近屯堡的邊軍士卒打造箭頭。

柴小娥從小耳濡目染，因此對武器頗有幾分了解。

但她還從沒見過如此狠毒的箭頭！

能不能破倭寇的胴丸鎧她不知道，但這種箭頭要是射在人身上，肯定能剜下一大塊血肉！

“這圖紙真是你畫的？”

柴鐵山抬眼看向楊驍，面色嚴(yán)肅了不少。

“正是！”

楊驍不卑不亢，點頭回應(yīng)。

“嘶……”

柴鐵山低眉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他方才把圖紙小心卷好，收入懷中，聲音依舊粗啞，但已沒了先前的冷硬：

“三天后，你帶二兩銀子過來。”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爹，你怎么能收表哥錢呢？二兩也太貴了！”

柴小娥還想說些什么，楊驍卻已經(jīng)欣然答應(yīng)下來：“好！就這么說定了！”

破甲箭頭工藝復(fù)雜，用料講究，不同于尋常制式箭頭，二兩銀子已算是公道價錢。

“三天后，無論大舅打不打得出這箭頭，外甥都一定備好禮品再來看望大舅！”

被楊驍這么一激，柴鐵山瞬間臉色鐵青：“你小子少瞧不起人，三天后我柴鐵山要是打不出這箭頭，我就關(guān)了這鋪子！”

“那外甥就恭候大舅的好消息了！”

見此行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楊驍笑著拱了拱手，滿意離去。

剛走到街角，柴小娥便快步追了過來：“表哥，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