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和平橋派出所時,暮色已深。
后院倉庫里,阿黃像顆小炮彈般沖出來,圍著默又跳又叫,尾巴搖成了螺旋槳,傳遞著“擔心”、“回來啦”、“餓不餓”的混亂喜悅。灰影從倉庫屋頂輕盈躍下,琥珀色的眸子掃過默全身,確認無礙,才用鼻子輕輕碰了碰他,算是打過招呼。
“動靜不小。”灰影的意識傳來,指的是昨晚河邊和今天的外出。“那些瘋狗的味道,還在空氣里飄,帶著怒氣和血腥。你身上……沾了更多兩腳獸的注意。”
默蹭了蹭阿黃,安撫它的激動,然后看向灰影:“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我們需要更多的眼睛和耳朵,不止在這附近。”
“你想擴大地盤?”灰影甩了甩尾巴,語氣聽不出喜怒,“像‘短毛’或者‘疤臉’那樣?”
“不完全是。”默走到水龍頭邊,喝了幾口水,緩解一下午氣味鑒別工作的精神疲勞。“不是搶地盤打架。是建立聯(lián)系,交換信息。我們需要知道城里不同地方正在發(fā)生什么,特別是那些角落里的、兩腳獸看不到的事。老鼠只能看很近,你看得遠但主要在屋頂,長脖子(夜鷺)盯著河面。我們需要能鉆進巷子深處、能混進人群、能飛過更高墻頭的……伙伴。”
他用了“伙伴”這個詞,而不是“手下”或“線人”。灰影的耳朵動了動,沒說話。
“比如,東邊菜市場后巷那窩最近不太聽疤臉招呼的野狗,或許可以接觸一下,看看它們知道什么。還有,北邊老廠區(qū)附近,除了短毛,應(yīng)該還有其他活物,鳥,貓,甚至……蟲子?”默繼續(xù)說著他的構(gòu)想。他前世是程序員,知道信息網(wǎng)絡(luò)的關(guān)鍵在于節(jié)點的多樣性和連通性。
“蟲子?”灰影露出一絲嫌棄,“那些沒腦子的東西,能知道什么?”
“螞蟻能搬動比自身重幾十倍的東西,蜜蜂能找到幾公里外的花源,蜘蛛能織出捕捉飛蟲的網(wǎng)。”默傳遞著這些概念,“它們也許不懂我們在說什么,但它們感知環(huán)境變化,比如震動、溫度、氣味異常。如果能找到一種方式,理解它們的‘警報’……”
這想法有點天馬行空,但并非不可能。他的“通靈”能力對低等生物效果極差,但或許可以通過更聰明的動物作為“中轉(zhuǎn)站”?比如,讓某只觀察力敏銳的鳥,去理解螞蟻的異常搬家行為意味著什么?
當然,這還很遙遠。眼下,他需要更實際地擴展情報網(wǎng)。
第二天,機會來了。
老楊沒有安排高強度的訓練,而是帶著默在派出所轄區(qū)內(nèi)“散步”,美其名曰“社會化訓練”和“熟悉轄區(qū)每一個角落”。同行的還有周澤,他拿著個小本子,時不時記下什么。
這是默第一次如此系統(tǒng)、光明正大地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地”。他們穿過清晨的菜市場,走過正在拆遷的廢墟邊緣,沿著車流不多的背街小巷緩行,最后停在了一個小公園的入口。
公園不大,有些晨練的老人和遛狗的人。看到老楊和周澤帶著一條戴著“工牌”、神態(tài)沉穩(wěn)的大黑狗,都投來好奇的目光。有認識周澤的街坊打招呼:“周警官,遛狗呢?這黑狗精神,你們所新養(yǎng)的?”
“是啊,王阿姨,它叫黑子,我們所的輔助犬,帶它熟悉熟悉環(huán)境。”周澤笑著回應(yīng)。
默配合地保持著安靜穩(wěn)重的姿態(tài),既不怯場,也不主動靠近陌生人。他的耳朵和鼻子卻全力工作著,收集著這片區(qū)域的氣味和聲音“地圖”:早點攤的油煙,老人身上的膏藥味,寵物狗們留下的標記,流浪貓在灌木叢中穿行的細微聲響,麻雀在枝頭爭吵……
更重要的是,他嘗試著,將一種平和、穩(wěn)定、甚至帶有一絲“官方”庇護意味的模糊意念,如同淡淡的氣味,悄然散開。不是威懾,更像是一種宣告:這片區(qū)域,處于某種秩序的“注視”之下。
他不知道這能起到多大作用,但至少是個開始。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公園時,一陣尖銳的狗吠和小孩的哭喊聲從不遠處的小樹林后傳來!
“汪汪汪!滾開!別過來!”
“哇——媽媽!狗狗咬我!”
老楊和周澤臉色一變,立刻朝聲音方向跑去。默緊隨其后。
穿過一小片竹林,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坐在地上哭,手里的玩具小汽車掉在一邊。不遠處,一只臟兮兮的白色小博美犬正對著男孩狂吠,雖然體型很小,但齜著牙,顯得很激動。一個穿著睡衣、拖鞋的年輕女人驚慌地跑過來抱住孩子:“寶寶不哭,媽媽在!這誰家的狗啊,怎么不牽繩!”
老楊掃視四周,沒看到狗主人。他示意周澤去安撫母子,自己則緩步走向那只博美犬,同時低聲對默說:“黑子,穩(wěn)住它,別讓它再嚇到孩子。”
默明白老楊的意思。他走到老楊側(cè)前方,沒有像普通護衛(wèi)犬那樣直接沖上去對峙,而是微微壓低身體,耳朵向前,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那只激動的小博美,喉嚨里發(fā)出低沉平穩(wěn)的“嗚”聲,同時傳遞出明確的意念:“安靜。沒事。后退。”
他的體型、沉穩(wěn)的氣場,以及那不容置疑的意念沖擊,讓狂吠的小博美猛地一頓,吠叫聲卡在了喉嚨里,變成不安的嗚咽。它顯然被默嚇住了,但又因為某種原因不肯退開,只是夾著尾巴,在原地焦躁地轉(zhuǎn)圈,眼睛不斷瞟向小男孩掉落的玩具汽車下面。
默順著它的目光看去,玩具汽車旁邊,有一個被踩扁了的、流出黃色內(nèi)餡的小包子。而在更靠近樹根的落葉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微微蠕動。
他小心地挪過去,用鼻子輕輕撥開落葉。下面,是三只還沒睜眼、渾身肉粉色、正在瑟瑟發(fā)抖的極小奶狗!看樣子出生不到一周,被人遺棄在這里。那只小博美,是在保護它的孩子!
年輕媽媽也看到了,驚呼一聲:“呀!是小狗崽!這……這是它的孩子?”
老楊和周澤也明白了。博美犬的過激反應(yīng),源于護崽的本能。它可能剛生產(chǎn)不久,被人遺棄在公園,好不容易找到這個相對隱蔽的角落,卻差點被玩耍的小孩踩到幼崽。
“誤會了。”周澤松了口氣,對年輕媽媽解釋,“這狗媽媽在保護小狗呢。估計是被遺棄的。”
老楊看著那幾只脆弱的小生命,又看看雖然害怕卻依舊擋在孩子前的博美犬,眉頭微皺。城市里流浪動物問題一直棘手,尤其是帶著幼崽的。
就在這時,默做出了一個讓老楊和周澤都有些意外的舉動。他沒有繼續(xù)威懾博美,反而慢慢走上前,在距離它兩三米遠的地方停下,然后緩緩趴下,將身體放低,收起所有可能被視為威脅的姿態(tài)。他再次傳遞意念,這次是溫和的、安撫的:“你的孩子,很弱小。這里,不安全。我們可以幫忙。”
博美犬警惕地看著他,又看看老楊和周澤,再回頭看看自己瑟瑟發(fā)抖的幼崽,眼中充滿了無助和掙扎。它只是一只被遺棄的寵物犬,沒有野外生存的能力,保護幼崽已經(jīng)讓它筋疲力盡。
默保持著這個姿態(tài),一動不動,只是用平靜的眼神看著它。時間仿佛靜止了幾秒。
終于,博美犬喉嚨里的嗚咽聲低了下去,它慢慢退后兩步,但依舊擋在幼崽前面,只是不再齜牙。
默看向老楊,輕輕叫了一聲,又用鼻子示意了一下那幾只幼崽和虛弱的狗媽媽。
老楊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看向周澤。
周澤撓撓頭:“老楊,這……所里后院已經(jīng)有一窩貓了,再來一窩狗,李所那邊……”
“幼崽活不了幾天,狗媽媽也撐不住。”老楊打斷他,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先帶回所里,找林醫(yī)生看看。能不能活,看它們造化。活下來再找領(lǐng)養(yǎng)或者送收容站。”
他蹲下身,沒有直接去碰幼崽,而是對博美犬說:“跟我們走,給你和孩子們一個暫時安全的地方,有吃的。”
博美犬似乎聽懂了“安全”和“吃的”,又或者是默持續(xù)的安撫意念起了作用,它最后看了一眼幼崽,又看看老楊和默,終于,極輕微地、帶著無限疲憊地,點了點頭(狗類的點頭動作),讓開了位置。
周澤小心翼翼地用外套墊著手,將三只冰冷發(fā)抖的幼崽捧起來。博美犬緊緊跟在他腳邊,寸步不離。老楊和默走在后面。
一行人帶著意外“收獲”回到派出所,引起了小小的圍觀。林醫(yī)生被請來,檢查了狗媽媽和幼崽,給狗媽媽打了點營養(yǎng)針,處理了身上的跳蚤和傷口,幼崽則放在輔了軟墊的紙箱里,靠近暖氣片。
“狗媽媽嚴重營養(yǎng)不良,奶水不足。幼崽有兩只很虛弱,能不能活過今晚難說。我留點羊奶粉和針管,試試人工喂一點。”林醫(yī)生交代完,匆匆走了,她還有其他出診。
后院倉庫一角,臨時用舊木板隔出了一個小空間,鋪上干凈的舊衣服,作為博美一家臨時的“產(chǎn)房”。阿黃好奇地想湊過去看,被灰影一爪子拍在腦門上,警告它別添亂。灰影自己則蹲在隔板頂上,冷冷地俯瞰著新來的“住戶”,眼神里倒是沒有多少敵意,更多的是審視。
默將周澤給自己晚餐里的水煮雞胸肉分了一大半,推到博美犬面前。博美犬餓壞了,狼吞虎咽,吃了幾口,又趕緊回到紙箱邊,舔舐幼崽。
看著這虛弱但拼盡全力守護孩子的母親,默心里有些觸動。在這個殘酷的世界里,生存不易,每一個努力活下去的生命都值得尊重,也都有可能成為未來網(wǎng)絡(luò)中的一個節(jié)點。
他試著與博美犬建立更清晰的溝通。它的思維比老鼠清晰,比野貓簡單,充滿了對幼崽的憂慮和對食物的渴望,還有深深的、對被遺棄的恐懼。
“這里,暫時安全。有吃的,有水。你的孩子,我們會幫忙。”默傳遞著信息,并嘗試詢問,“你從哪里來?之前和誰在一起?見過其他……特別的狗,或者人嗎?”
博美犬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遞來一些碎片:它原來有主人,住在一個“有很多高樓、很吵”的地方(可能是某個新建小區(qū))。后來主人搬家,把它和快出生的孩子扔在了路邊。它流浪了幾天,躲躲藏藏,最后在公園生下孩子。它見過“很大的、很兇的狗”在晚上聚集,也見過“鬼鬼祟祟、味道難聞的人”在河邊搬東西,但它都躲得遠遠的。
信息有限,但證實了河邊區(qū)域夜間確實有異常活動,而且涉及“很大的、很兇的狗”——很可能就是“獠牙”團伙的護衛(wèi)犬。
“以后,如果你看到或聞到特別的事情,可以告訴我。作為交換,你和你的孩子在這里期間,會有食物和安全。”默提出交易。
博美犬看著紙箱里微弱蠕動的幼崽,又看看默,傳遞來感激和應(yīng)允的意念。
一個微弱的新節(jié)點,就這樣加入了默剛剛開始編織的情報網(wǎng)絡(luò)。它很弱小,視野有限,但遍布城市各個角落的流浪寵物、被遺棄的動物,何嘗不是一個龐大的、未被開發(fā)的“情報源”?它們熟悉人類的居住環(huán)境,能進入許多野生動物難以到達的角落,對氣味和異常動靜同樣敏感。
也許,可以從幫助和收留這些最弱小的生命開始,逐漸搭建起一個更龐大、更深入城市毛細血管的信息網(wǎng)絡(luò)?
夜深了。
派出所后院,倉庫里傳來阿黃細細的鼾聲,灰影在柜頂假寐,新來的博美媽媽疲憊但警惕地守著它的紙箱。墻角老鼠洞安靜著,鴿子在屋檐下沉睡。
默趴在稻草墊上,沒有睡意。他聽著城市夜的聲音,感受著身體里逐漸恢復和增長的力量,思考著未來的路。
“獠牙”在暗處磨礪。“短毛”在北邊蟄伏。疤臉在躁動。而人類社會的罪案從未停歇。
他只是一條狗,一條想要活下去、也想讓身邊這些微弱生命活下去的狗。
但誰說,狗的爪牙,不能撕開一片陰霾,為這冰冷的城市,守出一小片有溫度的安寧?
月光透過氣窗,落在他脖頸閃亮的銘牌上。
WP001。
這不僅僅是一個編號。
這是一個開始。
蛛網(wǎng)已悄然張開,爪鋒正緩緩磨礪。
屬于流浪狗“默”的都市傳說,正在每一個看似平凡的日夜中,默默寫下新的篇章。而真正的風浪,或許才剛剛開始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