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的清晨,天剛蒙蒙亮,街面上還覆著昨夜新落的雪,踩上去咯吱作響。空氣凜冽得像冰碴子,吸進肺里都帶著一股清冽的疼。路燈還沒熄,橘黃色的光暈透過薄霧,在雪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將路邊的歐式建筑勾勒出幾分童話般的輪廓。遠處,松花江面上結著厚厚的冰,望去一片白茫茫,與天際線連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冰,哪里是云。偶爾有早起的行人裹緊大衣匆匆走過,呼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冷空氣中。街角的冰雕在晨光熹微中泛著淡藍色的光澤,晶瑩剔透,仿佛一件件藝術品。
雪兒早早的起床,洗漱之后,穿上羽絨服來到街上晨練,一邊跑著一邊感受著每次呼氣裹著白霧從唇間漫出,剛吐出蓬松的一團就被凜冽的風揉成細碎的霜花,沾在睫毛上、肩上和臉頰上……
自那晚在冰雕《旋》前與顧北方短暫邂逅后,楊雪覺得整個哈爾濱的冰雪,似乎都染上了一層別樣的光暈。她依舊會去逛中央大街,會去索菲亞教堂前喂鴿子,會站在松花江的冰面上看夕陽將冰原染成瑰麗的粉紫色,但她的心,卻像系上了一根無形的線,線的另一端,牢牢地拴在兆麟公園那片冰雕玉砌的世界里,拴在那個沉默寡言的身影上。
她開始每天都去冰雕博覽會。不再是走馬觀花地欣賞成品,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朝圣的心情,流連于顧北方工作的那片區(qū)域。她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打擾他那份人冰合一的專注,只敢遠遠地、找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靜靜地看著。
她看他如何用沉重的冰鋸分割巨大的原始冰坯,看他用平鑿大刀闊斧地劈出雛形,再看他用各種型號的鏟刀、斜刀,一點點地精雕細琢。冰屑如同碎玉,在他周圍飛濺,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光,有時會落在他濃密的黑發(fā)上、寬闊的肩膀上,他也毫不在意,仿佛那是工作給予他的天然勛章。他的眉頭總是微蹙著,眼神緊盯著冰體,仿佛要穿透那堅硬的表層,窺見那里被封存的靈魂。
雪兒發(fā)現(xiàn),只有在面對冰的時候,顧北方的整個人才是舒展的,甚至是……溫柔的。那是一種無聲的交流,一種用力量和溫度進行的對話。他撫摸冰面的動作,不像是在雕刻一件死物,更像是在安撫一個有生命的形體。
這種沉默的觀察,持續(xù)了三天。第四天,雪兒終于鼓足了勇氣。她不再是空手而來,而是特意從中央大街一家格魯吉亞面包店,買了兩只剛烤好的、散發(fā)著濃郁麥香和果干甜香的“大列巴”,還帶了兩杯滾燙的、用保溫杯裝好的格瓦斯。
下午的陽光斜照過來,在冰雕上折射出炫目的光帶。顧北方剛完成一個階段的雕刻,正摘下手套,搓著有些凍僵的手,準備稍事休息。雪兒看準這個機會,深吸一口氣,抱著東西走了過去。
“顧……顧師傅。”她輕聲喊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顧北方轉過身,看到是她,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又恢復了平時的沉靜。他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用那雙深潭似的眼睛看著她,仿佛在問:“有事?”
雪兒被他看得有些心慌,連忙舉起手里的東西,“我看你一直在這里工作,天這么冷,吃點東西暖暖吧?這是列巴,還有熱格瓦斯。”她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自然又真誠,像南方冬日里難得的暖陽。
顧北方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又落到她手中冒著微弱熱氣的保溫杯和紙袋上,搖了搖頭,“不用,謝謝。”聲音依舊是那種低沉的、沒有太多起伏的調子。
雪兒的熱情像是被小小的冰雹砸了一下,但她迅速調整過來,沒有被這簡單的拒絕擊退。“別客氣嘛,我買都買了,而且我一個人也吃不完。”她不由分說,將裝著列巴的紙袋塞到他旁邊一個閑置的工具箱上,又將一杯格瓦斯放在旁邊,“這個趁熱喝才好喝,酸酸甜甜的,能補充熱量!”
說完,她不等他再次拒絕,迅速退后兩步,仿佛怕他再把東西還回來似的。她臉上依舊掛著明媚的笑,“你忙你的,我……我就是隨便看看!”然后,她真的轉身走到不遠處的一個冰雕天鵝旁,假裝認真地欣賞起來,眼角余光卻時刻注意著那邊的動靜。
顧北方看著工具箱上的食物和飲料,又看了看那個假裝看天鵝,卻連背影都透著緊張和期待的南方姑娘,沉默了片刻。寒風卷著冰屑掠過,那杯格瓦斯口溢出的微弱熱氣,在冰冷的空氣里顯得格外誘人。他最終還是伸出手,拿起了那杯格瓦斯,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溫熱的、帶著獨特發(fā)酵酸甜味的液體滑入喉嚨,確實驅散了一些寒意。
他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吃著列巴,喝著格瓦斯。但雪兒的心,卻因為他的這個動作,一下子被巨大的喜悅填滿了。他沒有拒絕!這在她看來,簡直是里程碑式的進展!
從那以后,雪兒的“送溫暖”行動就固定了下來。她每天都會變著花樣帶些吃的喝的,有時是熱乎乎的烤紅薯,有時是撒了糖霜的油炸糕,有時是壺裝的熱奶茶。她不再試圖跟他多說話,只是放下東西,說一句“顧師傅,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吧”,然后便自覺地走到一邊,絕不打擾。
顧北方始終是沉默的。他很少道謝,更從不主動開口。但他開始習慣性地在她通常出現(xiàn)的時間,短暫地停下手頭的工作,她會準時出現(xiàn),送上帶著體溫的“補給”。一種無聲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悄然形成。
直到一周后的一天傍晚,雪照常送來一杯姜棗茶,轉身欲走時,顧北方卻忽然開口,叫住了她。
“你。”
雪兒猛地頓住腳步,心臟怦怦直跳,幾乎是屏住呼吸轉過身。
顧北方手里拿著那杯滾燙的姜茶,熱氣氤氳著他冷峻的眉眼,似乎也柔和了些許。他看著雪兒,那雙冰封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倒影。
“明天,不用來了。”他說。
雪兒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一種巨大的失落和委屈攫住了她。她所有的勇氣和熱情,仿佛在這一句話里被凍成了冰碴。
為什么?是她打擾到他了嗎?還是他厭煩了她的自作多情?
就在她的眼眶開始發(fā)酸,幾乎要控制不住眼淚的時候,顧北方接下來的話,卻讓她瞬間從地獄回到了天堂。
“這個展區(qū)的雕刻,明天收尾。”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聲音依舊平淡,“后天,我要去江心島,做新的冰坯。那里,更冷。”
他說完,便不再看她,低頭喝了一口姜茶,辛辣甜暖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開。
雪兒愣在原地,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他……他這不是在拒絕她,他是在告訴她他接下來的行程!他甚至提醒她哪里更冷!
巨大的喜悅像煙花一樣在她心中炸開,所有的委屈瞬間煙消云散。她的眼睛重新亮了起來,比冰燈還要璀璨。
“沒關系!我不怕冷!”她幾乎是立刻回答,聲音里充滿了雀躍,“江心島是嗎?我知道那里!我……我可以去看嗎?”
顧北方?jīng)]有回答,也沒有再看她,只是專注于手中的姜茶,仿佛那是什么絕世佳釀。
但雪兒已經(jīng)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他不拒絕,便是默許。
那天離開時,雪兒的腳步輕快得像是要飛起來。北國的寒風刮在臉上,也不再覺得刺痛,反而像是一首激昂的、為她勝利而奏的進行曲。她知道,那塊堅硬的北國之冰,終于被她持之以恒的溫暖,融化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而她,必將沿著這道縫隙,走進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