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五十分。
恢復室的燈光被調暗到最低檔,只留下墻角一盞夜燈的暖黃光暈。秦云坐在床邊,左腿垂在床沿,固定支架已經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輕便的可調式護具。護具內部有緩震凝膠層,表面是啞光黑色復合材料,緊緊貼合小腿曲線,只露出腳踝和腳掌。
沈雨推著小推車進來。車上沒有常見的醫療設備,只有一個金屬保溫箱和一支預充式注射器。注射器里的液體呈淡琥珀色,在昏暗光線下幾乎透明,但仔細看能發現其中懸浮著極細微的銀色顆粒,像夜空中稀疏的星點。
“神經阻斷劑,代號‘默影’。”沈雨打開保溫箱,冷氣飄出。她取出注射器,檢查劑量,“注射后三分鐘起效,藥效持續八到十二小時。期間你的左腿將失去百分之九十的痛覺和百分之七十的本體感覺——你會知道腿在那里,但無法精確感知它的位置和狀態。”
她將注射器遞給秦云。“最后一次確認。一旦注射,就沒有回頭路。”
秦云接過注射器。玻璃管壁冰涼,液體在管中微微晃動,那些銀色顆粒隨之旋轉,像微縮的銀河。他想起小時候看過的科普讀物,說宇宙中有些星塵含有特殊金屬,能在真空中發出微弱的光。
“副作用呢?”他問,“除了你之前說的那些。”
“定向障礙主要發生在前三十分鐘,你會短暫失去方向感,甚至可能產生輕微的幻覺。短時記憶模糊是漸進的,越到藥效后期越明顯。”沈雨頓了頓,“還有一個不常見的副作用:情感鈍化。你可能對某些本該引起強烈情緒反應的場景……無動于衷。”
秦云點點頭。他卷起左腿褲管,露出小腿外側的注射區——那里已經用記號筆畫了一個小圓圈。皮膚消毒后,他將針尖抵入皮膚。
沒有猶豫,緩緩推入。
液體進入靜脈的瞬間,一股冰涼的擴散感從小臂開始,迅速蔓延至全身。不是寒冷,而是一種深層的、仿佛從骨髓里滲出來的涼意。然后,涼意逐漸升溫,變成溫和的麻木感,像泡在恰到好處的溫水中。
三分鐘。秦云看著墻上的時鐘。
秒針走到第一百八十秒時,左腿的疼痛突然消失了。
不是減輕,是徹底消失。就像那條腿突然不屬于自己,或者說,屬于一個遙遠得與自己無關的身體。他試著動了一下腳趾——他能感覺到大腦發出的指令,也能看到腳趾在動,但中間的過程是空白的,沒有肌肉收縮的張力感,沒有關節轉動的摩擦感,什么都沒有。
一種詭異的輕飄感籠罩了他。
“站起來試試。”沈雨說。
秦云雙手撐床,小心地將體重轉移到雙腿上。右腿的感覺正常——地面的硬度、地板的微涼、身體重量的壓迫感。但左腿……左腿像是在踩著一團蓬松的云,能承重,但沒有實質觸感。他走了兩步,步伐有些搖晃,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失去了對左腿狀態的實時反饋。
“適應需要時間。”沈雨遞過一支單拐,“用這個保持平衡,但盡量讓左腿承重。藥效期間過度依賴右腿,會導致藥效過后兩側肌力嚴重失衡。”
秦云接過拐杖。鋁合金材質,握把包著防滑橡膠。他試著走了幾步,很快找到了節奏:拐杖先出,左腿跟上,右腿最后。雖然怪異,但能走。
“感覺如何?”沈雨觀察著他的步態。
“像在操控一個陌生的身體部件。”秦云如實說,“但確實不疼了。”
“記住,不疼不代表傷勢不存在。韌帶依然脆弱,骨裂仍未愈合。任何超過護具保護限度的扭轉或沖擊,都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損傷,而你不會及時察覺。”沈雨看了看表,“接你的人八點半到。還有四十分鐘,你可以練習上下樓梯。”
她推開門,外面是恢復室所在的走廊。秦云第一次看到這一層的全貌:一條長約三十米的筆直通道,兩側各有四扇門,盡頭是一道防火門。墻面是淺灰色的抗菌涂層,地面鋪著深色防滑地膠,天花板上的LED燈帶發出均勻的冷白光。
走廊里空無一人。但秦云能感覺到,那些關著的門后,可能有眼睛在看著。
沈雨帶他走到走廊盡頭,推開防火門。外面是一段向下的金屬樓梯,大約十五級,通往一個更暗的空間。
“慢慢下。”沈雨說,“扶著欄桿。”
秦云開始下樓。右腿的感覺反饋正常,但左腿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虛無里——他知道腳落在臺階上,但觸感被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花。走到第八級時,他左腳稍微踩偏,腳踝向外扭了一下。
沒有疼痛。沒有韌帶撕裂的尖銳警報。只有護具內部傳感器發出的輕微震動提示——那是沈雨提前設置的預警機制。
“站穩。”沈雨在身后扶住他的胳膊。
秦云調整重心,繼續向下。樓梯底部是一個小型中轉廳,大約二十平米,空無一物,只有對面另一道緊閉的門。墻面沒有任何標識,只有角落一個紅色的應急燈在緩慢閃爍。
“這里是我們這一層的安全出口之一。”沈雨說,“八點半,門會打開,你從那里離開。外面會有車等。”
秦云看向那道門。厚重的金屬門板,沒有窗戶,只有一個電子鎖面板。面板上的指示燈是紅色的,顯示鎖定狀態。
“沈醫生,”他突然問,“如果我回不來,你會怎么樣?”
沈雨沉默了幾秒鐘。中轉廳的應急燈把她的臉映成暗紅色。
“我會繼續工作。”她說,“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
“即使知道老師在做什么?”
“知道和改變是兩回事。”沈雨的聲音很輕,“秦云,這個世界有很多黑暗的角落,有些角落需要光,有些角落……光進去了,只會被吞沒。老師和他的實驗,就是那種會吞沒光的黑暗。而我,已經陷在里面太久了。”
秦云看著她。在閃爍的紅光中,她頸側的青色的圖案隱約可見,那些銀色的顆粒似乎也在微微發光,和阻斷劑里的銀色星點如出一轍。
“你脖子上的印記,”他說,“也是植入體的一部分?”
沈雨下意識地捂住頸側。“通訊接口。可以讓老師遠程監控我的生理狀態,必要時……接管控制。”
“接管?”秦云感到一股寒意。
“第三代植入體的核心功能之一。”沈雨放下手,“在任務人員失去自主能力時,控制中心可以遠程操控身體完成基礎動作。理論上是為了救援,但實際上……”
她沒有說下去。但秦云明白了。
“你也是實驗品。”他說。
“我們都是。”沈雨苦笑,“只不過有些人是自愿的,有些人不是。”
遠處傳來機械運轉的聲音。那道金屬門上的電子鎖指示燈從紅轉綠,發出輕微的咔嗒聲。
“時間到了。”沈雨退后一步,“記住,藥效期內不要相信自己的痛覺,要相信理智判斷。如果遇到無法應對的情況,優先自保。樣本可以下次再取,命只有一條。”
門緩緩向內打開。外面是夜色,還有一輛熄火等待的黑色廂式貨車。駕駛座上的人沒有下車,只是閃了兩下車燈。
秦云拄著拐杖,走向門口。夜風灌進來,帶著泥土和柴油的味道。他已經很久沒有呼吸到外面的空氣了。
“秦云。”沈雨在身后叫他。
他回頭。
“如果你在礦區深處……看到像我父親那樣的人,”她的聲音在顫抖,“請告訴我,他們是否還像人。”
秦云點點頭。然后轉身,走向貨車。
車門自動滑開。車廂里沒有座椅,只有一張固定在地板上的折疊床和簡單的固定帶。一個穿黑色夾克的男人坐在角落的陰影里,朝他點點頭。
秦云上車,門關上。引擎發動,車輛平穩起步。
透過車廂后窗的小窗,秦云看到沈雨還站在那道門里,紅色應急燈在她身后閃爍。然后門緩緩關閉,將她和那個地下世界一起封在內部。
貨車駛上道路。秦云靠在車廂壁上,感受著車輛的顛簸。左腿的虛無感依然強烈,但大腦正在逐漸適應這種異常狀態。他看向角落里的男人——對方大約四十歲,面容普通,但眼神銳利,右手一直按在腰間。
“多久到?”秦云問。
“兩小時左右。”男人說,“你可以睡一會兒。到了我會叫你。”
秦云閉上眼睛。阻斷劑的另一個效果開始顯現:一種平和的倦意,像潮水一樣緩慢上漲。意識逐漸模糊,但并未完全沉睡,而是處于一種半夢半醒的懸浮狀態。
在藥效制造的灰色地帶里,他看見了一些片段:老師后頸的金屬反光點;沈雨頸側發光的圖案;通風管道里落下的筆芯;還有那些遙遠、模糊的、仿佛來自二十五年前的慘叫聲。
貨車轉過一個彎。慣性讓秦云的身體微微傾斜。
就在這一刻,他聽見了。
不是通過耳朵,而是直接在大腦深處響起的、極其輕微的一聲:
“看身后。”
秦云猛地睜開眼睛。
車廂角落里,那個黑衣男人已經歪倒在一邊,脖頸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而在他原本坐著的位置后方,車廂壁上一塊偽裝成鉚釘的微型通風口柵格,正被人從內部輕輕推開。
一張紙條飄落下來,落在秦云腳邊。
上面只有三個字:
“別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