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四十分,秦云在黑暗中睜開眼。
不是自然醒來,而是被走廊里的某種聲音驚醒——不是腳步聲或推車聲,而是電子設備低電量時發出的、極其細微的蜂鳴。那聲音只持續了三四秒就消失了,像是有人匆匆關閉了某個儀器。
他躺在床上沒有動,只是側耳傾聽。恢復室外很安靜,但安靜得有些不自然。通常這個時間,早班護工應該已經開始準備交接,走廊里會有零星的走動聲和推車滾輪聲,但今天什么都沒有。
只有通風系統恒定的嗡鳴,以及遠處偶爾傳來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震動。
他摸向枕頭底下。剪刀還在,筆芯也在。塑料管表面已經被體溫焐熱,刻字處的凹凸感在指尖格外清晰。
看傷疤。
秦云在腦海中回憶這三個字。看誰的傷疤?怎么看?在什么情況下看?筆芯的主人沒有給出更多信息,這或許意味著,線索必須由他自己在特定時刻發現。
或者,這本身就是一個測試——看他是否有足夠的觀察力,在關鍵時刻注意到該注意的東西。
五點五十分,走廊里終于傳來腳步聲。是沈雨,步伐比平時稍快。她推門進來時,秦云假裝剛剛醒來,揉了揉眼睛。
“早。”沈雨的語氣聽起來和往常一樣專業,但秦云注意到,她今天沒有穿白大褂,而是穿著和昨晚相似的深灰色運動服,左手腕上依舊戴著那塊黑色手表,“老師六點準時到。我先給你抽血,做基礎檢查。”
她拿出采血工具時,秦云仔細看了看她的左手腕。那道細長的疤痕在運動服袖口下若隱若現,但角度不對,看不清楚。他需要更好的機會。
“礦區那邊有消息嗎?”他問,同時配合地伸出手臂。
沈雨用止血帶扎緊他的上臂,尋找靜脈。“周副主任凌晨三點來過電話,說那支不明勘探隊已經撤了,但留下了明顯的標記。他們懷疑是有人故意放***,想試探我們的反應。”
針頭刺入皮膚。秦云感覺到輕微的刺痛。
“所以任務要提前?”他問。
“等老師評估后決定。”沈雨抽出血液樣本,貼上標簽,“但無論如何,你今天需要完成一次完整的功能測試,包括短距離行走和低強度爬行模擬。”
她收起采血管,開始檢查秦云左腿的傷口。繃帶解開時,秦云順勢調整了坐姿,讓自己能更清楚地看到沈雨手腕的動作。
機會來了。
當沈雨俯身用鑷子清理傷口邊緣時,她的左手腕自然垂下,袖口上滑,那道疤痕完全暴露在秦云視線中。
大約四公分長,位于腕橫紋上方兩指處。顏色比周圍皮膚略淺,呈淡粉色,邊緣非常整齊,沒有縫合針腳的痕跡——這不像意外割傷,更像是精細的手術切口。疤痕中段有一處極細微的凸起,像是什么微型植入物的輪廓。
秦云只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避免引起沈雨注意。但這一眼已經足夠。
那道疤痕太規整了,規整得不自然。而且位置正好在橈動脈上方,如果是手術,為什么選擇這個危險區域?除非……
除非那不是普通手術。
“恢復得很好。”沈雨重新包扎傷口,“紅腫基本消退,縫合處沒有感染跡象。但韌帶強度還需要時間,你今天絕對不能給左腿施加扭轉力。”
她直起身,看了看墻上的時鐘:五點五十八分。
“老師馬上到。記住,評估時他可能會測試你的疼痛反應和緊急應變能力。如實反饋,但別過度表現。”她頓了頓,聲音壓低,“還有,注意看。”
注意看。和筆芯上的提示一樣。
秦云點點頭。沈雨轉身離開,在門口與正要進來的老師擦肩而過。
老師今天穿了一身淺灰色的便裝,外面套著白大褂,手里拿著平板電腦和一個小型醫療箱。他的頭發依舊一絲不茍,眼鏡片后的眼神清澈平靜。但秦云注意到,老師的后頸衣領處,有一小塊不自然的膚色——不是傷疤,更像是……某種電子貼片的邊緣。
“早上好,秦云。”老師在床邊椅子坐下,將醫療箱放在小桌上,“感覺怎么樣?”
“疼,但可以忍受。”秦云如實回答。
老師點點頭,在平板上調出一組數據。“這是你昨晚訓練時的生命體征記錄。心率峰值達到每分鐘一百三十八次,血壓也有明顯波動,但都在安全范圍內。”他放大一張圖表,“有趣的是,你的疼痛閾值在訓練后期反而有所提升。這說明你的神經系統在適應極端狀態。”
他放下平板,打開醫療箱。里面不是常規醫療器械,而是一套連接著導線和傳感器的小型設備。
“我需要測試你的神經傳導速度和肌肉反應時間。”老師取出兩個電極貼片,“這會有輕微的電刺激,強度逐漸增加。當你感覺到刺痛時,告訴我。”
秦云配合地露出左小腿。老師將電極貼在腓骨兩側,動作精準,指尖微涼。然后他啟動設備。
第一波刺激很輕微,像蚊子叮咬。秦云如實反饋。
第二波稍強,像針尖輕刺。
第三波時,秦云感覺到明顯的肌肉抽搐,疼痛等級接近傷口本身的鈍痛。
“停。”他說。
老師記錄數據。“反應閾值正常,傳導速度偏快,這是加速愈合藥劑的副作用之一。”他關閉設備,摘下電極,但沒有立刻收起。
“現在,我需要看你的應激反應。”老師從醫療箱底層取出一個黑色的小裝置,形狀像老式的尋呼機,側面有一個紅色按鈕,“這是模擬緊急情況的振動警報。我會在你無防備時按下按鈕,你需要立刻完成三個動作:坐起、抓住床邊備用拐杖、做出防衛姿態。明白嗎?”
秦云點頭。他知道,這不僅僅是測試反應能力,更是觀察他在突發狀態下的本能表現。
老師走到床尾,背對秦云,似乎在調整設備。但秦云的視線緊盯著他的后頸。
就在老師轉身的瞬間,衣領因為動作微微上提,后頸處的皮膚完全暴露出來。
那不是電子貼片。
那是一道疤痕。形狀不規則,大約硬幣大小,顏色比周圍皮膚深,呈暗紅色,邊緣有細微的放射狀紋路——典型的燒傷愈合痕跡。但疤痕中央,有一個極小的、幾乎看不見的金屬反光點,像是埋入了什么東西。
秦云只看到了不到兩秒,老師就轉回身,衣領重新落下。
“準備好了嗎?”老師問,手里拿著那個黑色裝置。
“好了。”秦云說,心跳開始加速。
老師突然按下按鈕。
裝置發出低沉但尖銳的蜂鳴,同時劇烈振動。聲音和觸感都模擬得極其真實,秦云全身肌肉瞬間繃緊——這是山洞和防空洞里刻入本能的反應。
他幾乎在聲音響起的同一秒完成動作:右手撐床坐起,左手抓過靠在墻邊的鋁合金拐杖,身體轉向聲音來源方向,拐杖橫在胸前做格擋狀。
整個反應時間不超過三秒。
但完成動作的瞬間,左腿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他悶哼一聲,額頭滲出冷汗。
老師關閉裝置,記錄時間。“反應速度優秀,本能選擇防衛而非逃避,符合A級評級。”他走到床邊,“但你也感覺到了,你的身體還沒有準備好承受這種突發負荷。”
秦云喘息著放下拐杖。“如果必須提前出發呢?”
老師看著他,眼鏡片后的眼神難以解讀。“那就意味著,你要在礦區里承受比剛才強烈十倍的疼痛,而且沒有止痛藥,沒有救援。”
他收起設備,坐回椅子。
“現在,我給你兩個選擇。”老師說,“第一,按原計劃,三天后出發,那時你的左腿承重能力應該能達到百分之四十,韌帶強度恢復六成。第二,今晚出發,但你必須注射一劑高濃度神經阻斷劑,它會讓你的左腿在未來十二小時內完全失去痛覺,但也失去大部分精細控制能力。一旦藥效過去,疼痛會加倍反撲。”
“藥效持續多久?”
“八到十二小時,因人而異。”老師平靜地說,“足夠你進入礦區,找到目標點,完成取樣。但如果你在藥效期內遇到需要緊急逃跑的情況,左腿可能無法及時反應。而如果任務時間超過十二小時……”
“我會在巷道里疼到休克。”秦云接話。
老師點頭。“所以,選擇權在你。作為醫生,我建議你選第一方案。但作為‘青云’專案組的特聘顧問,我必須告訴你,礦區的情況正在惡化。那支不明勘探隊雖然撤了,但他們留下了追蹤器。周副主任的人已經拆除了三個,但可能還有更多。每拖延一天,你暴露的風險就增加一分。”
秦云看向自己的左腿。繃帶下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比起昨晚已經好了很多。三天,或許真的能讓情況大為改善。
但三天,也足以讓對手做好完全準備。
他想起了紙條上的話:別信老師。他在等你去死。
又想起筆芯上的提示:看傷疤。
以及沈雨手腕上那道規整的手術疤痕,老師后頸的燒傷痕跡和金屬反光點。
這些傷疤意味著什么?他們是某種標記嗎?是某種組織的成員標識?還是說……這些傷疤本身就是某種實驗或改造的痕跡?
“如果我選今晚出發,”秦云緩緩問,“神經阻斷劑有什么副作用?”
“除了剛才說的,還可能引起定向障礙、短時記憶模糊、以及情緒波動。”老師看著他的眼睛,“但最危險的副作用是,它可能掩蓋真正的傷情惡化。如果你在無痛狀態下過度使用左腿,造成韌帶二次撕裂或骨裂擴大,你可能要到藥效過去后才會發現——而那時,你可能已經走不出來了。”
病房里陷入沉默。監護儀的滴滴聲像秒針在走動。
秦云看向窗外——雖然看不到外面,但他知道,天應該已經亮了。在地面上的世界里,人們開始新的一天,上班、上學、生活,完全不知道地下深處正在進行的這些抉擇。
“我選今晚出發。”他終于說。
老師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只是微微點頭。“理由?”
“因為如果對方已經在布置陷阱,那么拖延時間不會讓我更安全,只會讓他們準備更充分。”秦云說,“而且,疼痛我可以忍。但機會錯過,可能就不會再有。”
老師沉默了幾秒鐘。然后,他站起身。
“好。今晚十點,沈雨會給你注射阻斷劑,然后周副主任的人會來接你。”他走到門口,又停住,“另外,有件事你應該知道。”
秦云抬頭。
“你枕頭底下的東西,”老師沒有回頭,聲音平靜,“最好在出發前處理掉。礦區有金屬探測器,哪怕是剪刀,也可能觸發警報。”
門關上。
秦云坐在床上,全身冰涼。
老師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那支筆芯呢?他也知道嗎?
通風管道里的那個人呢?
秦云慢慢躺下,手伸進枕頭底下,握住那把剪刀。金屬的冰涼此刻感覺像燒紅的鐵。
今晚十點。
距離現在,還有不到十六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