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五十分,青林鎮還在睡夢中。
秦云走出鎮政府宿舍樓時,濃霧尚未散去。街道兩旁的房屋像浸泡在牛奶里,輪廓模糊不清。偶爾有早起的人影閃過,轉眼又消失在白茫茫中。
他特意繞了路,從鎮政府后門出去,沿著一條窄巷往鎮東頭走。巷子里的石板路濕漉漉的,墻角長著青苔,空氣中彌漫著柴火煙和晨露混合的氣味。
老茶廠在鎮子最邊緣,早已廢棄多年。銹跡斑斑的鐵門半開著,院子里荒草叢生,廠房窗戶上的玻璃大多破碎,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
秦云到的時候,李想已經等在門口。年輕人裹著一件舊夾克,在晨霧中來回踱步,見到秦云,明顯松了口氣。
“秦書記。”
“等很久了?”
“剛到。”李想推了推眼鏡,“這里說話方便。”
兩人走進茶廠院子。廢棄的廠房里空蕩蕩的,只有幾臺生銹的機器散落在地上。空氣中有一股陳年茶葉和鐵銹混合的怪味。
“關于老鷹嘴的事故,”秦云開門見山,“你知道多少?”
李想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秦書記,這件事在鎮里是禁忌,沒人敢公開說。但既然您問,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訴您。”
他找了塊相對干凈的水泥臺坐下,秦云也坐下來。
“事故發生在2021年8月17日,下午三點左右。”李想的聲音在空曠的廠房里產生輕微回音,“老鷹嘴礦區一個作業面發生塌方,三名礦工被埋。最后只救出來兩個,一個叫劉老三,一個叫王瘸子,都受了重傷。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怎么了?”
“沒挖出來。”李想的聲音低下去,“礦主吳建國說那個人當場就死了,挖出來也沒用,就......就封在里面了。”
秦云心里一沉:“封在礦里?”
“對。”李想點頭,“吳建國給了劉老三和王瘸子每家二十萬,讓他們簽了協議,說是自己操作失誤導致事故,與礦上無關。至于那個死了的,他說是外地來的臨時工,沒家屬,就......”
“就沒人追究?”
“怎么追究?”李想苦笑,“鎮安監站去看了看,走了個過場。報告上說‘無人員傷亡’,只是‘輕微塌方,已責令整改’。當時分管安全的副鎮長是......是孫濤副書記。”
孫濤。秦云想起黨委會上那個總是笑瞇瞇的副書記。
“這件事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李想沉默了片刻:“我表哥當時在礦上干活,那天他本來也該下井,因為感冒請假了。事后吳建國威脅所有礦工,誰敢說出去,就別想在青林混。我表哥怕了,連夜去了外地打工。”
“你表哥叫什么?”
“李強。”李想說,“他現在在廣東,我不敢讓他回來。”
秦云記下這個名字:“那個吳建國,是什么來頭?”
“本地人,以前是個包工頭,后來不知道怎么拿到了老鷹嘴的開采權。”李想壓低聲音,“有人說,他和陳志強是表兄弟,也有人說,他是縣里某個領導的白手套。具體不清楚,但這人在青林很橫,沒人敢惹。”
陳志強。這個名字又出現了。
“吳建國現在還在開采?”
“明面上停了,說是整改。但實際上......”李想左右看看,聲音更低了,“有人晚上看到卡車往山里運設備,可能還在偷偷干。”
秦云望向窗外。濃霧正在慢慢散去,茶廠外露出一片荒蕪的茶園。這些茶樹多年無人打理,枝丫雜亂地瘋長著。
“那個沒挖出來的礦工,真的沒家屬?”
“不知道。”李想搖頭,“吳建國說是外地來的流浪漢,連身份證都沒有。但礦上有人說,聽口音像是鄰省的,可能家里還有老人孩子。”
一條人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秦云感到胸口發悶。
“秦書記,我告訴您這些,是覺得您和別的領導不一樣。”李想看著秦云,“您真的為陳大山母親墊醫藥費的事,鎮上都傳開了。但我也要提醒您,在青林,有些事碰不得。”
“比如?”
“比如礦山,比如陳志強的項目,比如......”李想猶豫了一下,“比如二十五年前的事。”
秦云猛地看向他:“你知道二十五年前的事?”
“知道一點。”李想被秦云的反應嚇了一跳,“我聽老人說過,**十年代有地質隊在山里勘探了很久,后來突然撤走了。有人說發現了寶貝,有人說惹了麻煩。具體是什么,沒人清楚。”
秦云沒有繼續追問。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小李,謝謝你的信任。今天說的這些,不要再告訴第三個人。”
“我明白。”李想也站起來,“秦書記,您要小心。鎮里很多眼睛盯著您。”
“我知道。”
兩人走出茶廠時,霧已經散了大半。遠處青林山脈的輪廓漸漸清晰,老鷹嘴的方向,山脊像一只展翅的猛禽。
“秦書記,”分手前,李想突然說,“如果您真要查礦山的事,可以去找一個人。”
“誰?”
“鎮衛生院的劉醫生,劉建軍的外甥。”李想說,“事故那天,是他給劉老三和王瘸子處理的傷口。他可能知道些內情。”
劉建軍的外甥?秦云想起那份舉報信里的照片,財政所長劉建軍和陳志強在茶樓。這層關系,有意思。
回到鎮政府時,正好七點半。秦云在食堂簡單吃了早飯,稀飯饅頭加咸菜。幾個鎮干部看到他,點頭打招呼,眼神里卻藏著打量。
八點整,秦云回到辦公室。門把手上的筆還在原位,沒人進來過。他收起筆,開始準備去縣里開會的材料。
剛坐下,手機響了。是市委組織部的李峰。
“秦書記,沒打擾您吧?”李峰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客氣。
“李科有事?”
“也沒什么大事,就是例行問問。”李峰頓了頓,“您到青林也幾天了,還適應嗎?工作上有沒有什么困難?”
組織部門的“例行問問”,從來都不簡單。秦云謹慎回答:“還在熟悉情況,青林的同志都很支持。”
“那就好。”李峰笑了兩聲,“對了,張市長,哦,現在是張書記了,前兩天還提起您,說您能力強,在基層鍛煉鍛煉是好事。”
張振國。現在是江州市委書記了。
“謝謝領導關心。”秦云說。
“應該的應該的。”李峰話鋒一轉,“青林鎮那邊,有些歷史遺留問題比較復雜。秦書記,您處理的時候要把握好分寸,有些事急不得。”
這是在提醒,還是警告?
“我明白,會注意工作方法。”
“那就好。有什么需要組織上支持的,隨時聯系。”
掛斷電話,秦云靠在椅背上。市委組織部的電話,在這個時間打來,絕非偶然。張振國提起他,也絕不是隨口一說。
窗外,鎮政府大院開始熱鬧起來。干部們陸續上班,互相打著招呼。一輛黑色轎車駛入大院,趙國慶從車上下來,手里提著公文包,和幾個人說笑著往樓里走。
一切看似平常,但秦云知道,平靜的表面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
八點二十,趙國慶敲門進來。
“秦書記,車備好了,咱們什么時候出發?”
“現在就走。”秦云拿起準備好的文件袋。
兩人下樓時,在樓梯口遇到了王海燕。她手里拿著一份材料,看到秦云,眼神交流了一瞬,什么也沒說。
坐上車,駛出鎮政府大院。趙國慶坐在副駕駛,秦云在后座。車子沿著山路往縣城方向開,路兩旁是連綿的茶山,晨霧已經完全散去,陽光很好。
“秦書記,今天的會,您打算怎么說?”趙國慶忽然問。
“實事求是。”秦云看著窗外,“有問題就解決問題。”
“那......”趙國慶欲言又止,“陳志強那邊,可能會提一些要求。縣里領導也在,咱們是不是......”
“是什么?”
“是不是稍微......靈活一點?”趙國慶斟酌著詞句,“畢竟項目還要推進,鬧僵了對誰都不好。”
秦云沒有立刻回答。車子轉過一個急彎,遠處出現縣城的輪廓。
“老趙,”他說,“你說青林鎮最缺的是什么?”
趙國慶一愣:“缺的多了,缺錢,缺項目,缺人才......”
“缺公道。”秦云打斷他,“老百姓最缺的,是公道。征地不給錢,出事不追究,有冤無處訴——這樣的地方,就算引進來再多項目,也是沙灘上蓋樓,一推就倒。”
趙國慶沉默了。直到車子駛入縣城,他才低聲說:“秦書記,道理是這個道理。但在青林,有時候公道......很貴。”
很貴。兩個字,道盡了基層的無奈和現實。
縣政府大樓前,已經停了幾輛車。秦云下車時,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另一輛車里出來——陳志強。五十出頭,微胖,戴金絲眼鏡,穿著熨燙平整的襯衫,手里提著真皮公文包。
他也看到了秦云,腳步頓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笑容,大步走過來。
“這位就是新來的秦書記吧?”陳志強伸出手,“久仰久仰,我是陳志強,青林山水旅游公司的。”
他的手心微濕,握著很有力。
“陳總。”秦云和他握了握。
“秦書記年輕有為啊。”陳志強笑著,“周書記還好吧?我們以前在住建系統開會時見過幾次,老領導了。”
這句話看似寒暄,實則意味深長。既點明他知道秦云的背景,又暗示他認識周明遠。
“周書記在休養。”秦云淡淡說。
“那就好,那就好。”陳志強松開手,“對了秦書記,關于青林村那個項目,我準備了一個新方案,待會兒會上咱們好好聊聊。都是為了青林的發展,有什么誤會,說開就好。”
他的笑容很誠懇,眼神卻很銳利,像針一樣扎人。
趙國慶在旁邊打圓場:“陳總說得對,都是為了工作。秦書記,咱們進去吧,時間快到了。”
三人一起走進縣政府大樓。走廊里鋪著大理石地板,腳步聲清脆回響。墻上的公示欄里貼著各級領導的照片和職務,秦云掃了一眼,有幾個名字他記得。
會議室在四樓。推門進去時,里面已經坐了七八個人。主位空著,兩邊分別是縣里的幾個部門負責人。
秦云在靠門的位置坐下。陳志強坐在他對面,打開公文包,拿出一摞材料。
九點整,門再次打開。一個五十多歲、身材高大的男人走進來,是副縣長楊建國,分管旅游和招商。
會議開始了。
秦云翻開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下日期和與會人員。他的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張臉,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所有人都表情嚴肅,像是在等待什么。
楊建國開場講了十分鐘套話,然后轉向陳志強:“陳總,說說你們的新方案。”
陳志強清了清嗓子:“各位領導,關于青林村旅游開發項目,我們公司經過重新論證,認為原規劃確實存在一些問題。主要是投資規模過大,回收周期過長。所以,我們提出了一個調整方案......”
他侃侃而談,PPT一頁頁翻過。新方案把原來的度假村規模縮小了一半,但增加了一個“茶文化體驗園”。
“這樣一來,需要重新征地的面積就減少了,原來的補償標準也可以重新協商。”陳志強看向秦云,“秦書記,我們希望鎮政府能配合我們,和村民重新談判,適當降低補償標準。畢竟,項目做成了,受益的是全體村民。”
“降低多少?”秦云問。
“每畝從一萬五降到八千。”陳志強說,“考慮到我們前期已經投入了不少,這也是無奈之舉。”
會議室里一陣低語。秦云看到趙國慶的臉色變了。
“陳總,”秦云的聲音很平靜,“合同是白紙黑字簽的,補償標準是雙方認可的。現在單方面要求修改,恐怕不合適吧?”
“秦書記,情況有變化嘛。”陳志強依然笑著,“做生意有賺有賠,我們也是實在沒辦法。如果堅持原標準,這個項目可能就......”
他故意沒說完,但意思很清楚——要么降價,要么項目黃了。
楊建國開口了:“秦云同志,陳總說的也有道理。項目還是要推進的,縣里很重視這個示范點。你看,能不能做做村民的工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云身上。
他合上筆記本,抬起頭:“楊縣長,陳總,我有幾個問題。第一,公司當初承諾的資金,為什么一直不到位?第二,鎮政府墊付的三十萬補償款,什么時候歸還?第三,項目拖延八個月,給村民造成的損失,誰來承擔?”
三個問題,像三把刀,直插要害。
陳志強的笑容僵住了。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會議桌上投下一道道光影。那些光影把桌面分割成明暗相間的條塊,像棋盤,也像牢籠。
秦云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在青林的棋,真正落子了。
而對手的應手,很快就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