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房間的燈一直亮到凌晨。
秦云枯坐在椅子上,目光在桌面上兩樣東西之間來回移動——左邊,是那部剛剛傳來李想車禍噩耗、屏幕已經暗下去的老式手機;右邊,是那臺插著神秘U盤、此刻安靜得像一塊黑色墓碑的筆記本電腦。
李想生死未卜,證據可能盡毀。而一個未知來源的信息,卻指引他走向一個可能藏有終極證據、但也幾乎是絕境的地方。
那個經過變聲處理的電子音,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反復鑿刻著他的神經:“……張振國在省城西山別墅的個人書房保險柜……本周五下午赴京開會……唯一窗口……風險極高……”
今天已經是周四深夜。窗口期,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時。
他一遍遍回放錄音,試圖從冰冷的電子音里分辨出任何一絲可以追溯的線索。是敵是友?是陷阱還是真正的援手?如果是陷阱,目的是什么?直接抓捕他?如果是援手,對方是誰?羅建國安排的另一步暗棋?還是……當年勘探隊的某個幸存者,甚至是***留下的另一重保險?
理性在瘋狂報警。這太像陷阱了。對方對他的行動了如指掌,甚至知道他拿到了***的筆記,急需更確鑿的證據。用一份無法拒絕的“大禮”,將他誘入一個私人領地,然后以“非法侵入”、“企圖盜竊機密”甚至更嚴重的罪名當場拿下。屆時,他之前所有的調查、所有的指控,都會因為這次“違法行為”而變得可疑,甚至被全盤推翻。張振國可以輕松地將一個“竊賊”的供詞定義為誣陷。
可萬一……萬一是真的呢?
1992年那份絕密項目的原始批復和結項報告,是直接連接張振國與當年的事件最短導線,是能將所有旁證串成鐵鏈的最后那枚鎖扣。沒有它,現有的證據網就可能被對方強大的辯護團隊和關系網撕開缺口。李偉可以推說不知情,陳志強可以咬定是商業行為,張振國更可以完全撇清——畢竟,二十五年前他只是一個辦公室主任,完全可以說自己只是經辦人,不了解內情。
那份“紙”,是定罪的鑰匙。
手機屏幕突然又亮了,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秦云心臟一縮,緩緩拿起。
“喂?”是羅建國疲憊而沙啞的聲音,用的是另一個號碼。
“羅組長!李想他……”
“搜救隊還在找,懸崖太深,晚上作業困難。”羅建國聲音沉重,“車體嚴重變形,找到了部分散落的文件袋,但里面……是空的,或者被燒毀了。”
秦云閉上眼,胃部一陣抽搐。備份,很可能沒了。
“聽著,秦云,”羅建國語氣急迫起來,“我剛接到內部緊急通報。張振國今天下午突然召集了一個小范圍會議,會后,市紀委這邊原本配合我調查的幾個科室,被要求‘集中精力處理近期積壓信訪’,暫時停止向外提供任何協查。省里也有風聲,關于青林舊案的‘討論’風向有變,傾向于‘就事論事,不擴大化’。他們在收緊口袋,切斷我們的支援。”
秦云握緊了拳頭。對手的反擊全面而高效。
“還有,你要小心。劉建軍死亡,雖然初步認定是傷勢過重,但……太巧了。我懷疑他們內部清理的速度在加快。你的處境很危險,招待所也不絕對安全。我安排了人外圍盯著,但你最好……”
“羅組長,”秦云打斷他,聲音異常平靜,“如果,我是說如果,現在有一個機會,可能拿到那份能直接指向張振國、關于1992年項目最原始的文件,但需要冒極大的、幾乎是有去無回的風險。你覺得,該不該試?”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只能聽到沉重的呼吸聲。良久,羅建國才開口,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什么機會?哪里來的消息?”
“匿名來源,無法驗證。指向張振國的私人別墅書房。”
“陷阱!”羅建國脫口而出,“這百分之九十九是陷阱!秦云,你冷靜點!李想出事,我知道你受打擊,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沖動!他們就是想激怒你,引誘你犯錯!”
“我知道可能是陷阱。”秦云看著窗外濃重的夜色,“但如果是真的,這是我們唯一能在他們完全捂蓋子之前,拿到決定性證據的機會。錯過了,李想的血可能白流,劉鑫的命可能白丟,***二十五年的等待,可能永遠沒有答案。”
“那如果是陷阱呢?你進去,被當場抓住,人贓并獲。他們會怎么宣傳?‘前鎮黨委書記秦云,因不滿被免職調查,鋌而走險潛入市委領導住宅企圖盜竊栽贓’!你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會變成笑話!你這個人,也會徹底被抹黑,再也無法開口!”羅建國幾乎是低吼出來。
“所以我需要你幫我判斷,羅組長。”秦云的聲音依然平穩得可怕,“拋開我個人安危。從全局看,我們現有的證據,在沒有那份原始文件的情況下,頂著現在的壓力,扳倒張振國的幾率,有多大?”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足三成。”羅建國終于艱難地承認,“李偉可以斷尾,下面的人可以翻供。張振國的級別和關系網……時間拖得越久,變數越大。一旦他穩住陣腳,甚至可能反撲。”
“那么,如果有那份文件呢?”
“……如果文件真實存在,并且內容如我們所料,那么,鏈條就完整了。至少……有七成以上把握,能把他拉下來。”羅建國頓了頓,“但是,秦云,這個‘如果’的代價,可能是你的一切,甚至生命。別墅那種地方,安保嚴密,你根本進不去。就算進去了,你知道保險柜在哪?怎么開?你又不是專業……”
“我有我的辦法。”秦云打斷他,沒有細說。他想起U盤里信息提到“地下三號密庫”需要特定權限,幾乎不可能,而書房是“唯一機會”。對方似乎知道別墅的安保漏洞?
“你瘋了!”羅建國倒吸一口涼氣,“什么辦法?你這是送死!”
“羅組長,”秦云語氣堅決,“幫我做幾件事。第一,盡全力找到李想,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第二,保護好王秀蘭老太太,還有衛生院X光室可能殘留的痕跡。第三,如果我……如果我失敗了,或者失蹤了,想辦法把我留在趙國慶那里的筆記本復印件和今天的通話記錄,遞上去,越高越好。不要管我個人的名聲,只管把案子捅破。”
“秦云!你等等!我們再商量!也許還有別的……”
“沒有時間了。”秦云看著窗外漸漸泛起的灰白色,天快亮了,“窗口期就在明天。我必須做出決定。”
“那你現在決定了嗎?”羅建國聲音發顫。
秦云沒有直接回答。他走到窗邊,拉開一絲縫隙。清晨凜冽的空氣涌入,帶著城市蘇醒前特有的清冷和塵埃味。遠處,城市輪廓線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隱約浮現,而西山的方向,還沉浸在更深的幽暗里。
他想起了青林村陳大山夫婦滿是期盼和淚水的眼睛,想起了老馬在山洞里顫抖著手說起兒子的模樣,想起了周明遠在病床上深陷的眼窩里那簇不滅的火光,想起了劉鑫轉身沖進山林時那一瞬間決絕的背影……
還有李想,那個總是眼睛發亮、叫他“秦書記”的年輕人,此刻正躺在某個冰冷的懸崖之下,生死不明。
他的個人安危、前程、名聲,在這巨大的天平上,似乎輕如塵埃。
“我決定,”秦云對著話筒,也對著窗外即將到來的黎明,清晰地說道,“去拿那把鑰匙。”
“秦云!!”羅建國的驚呼被秦云掛斷電話的動作切斷。
房間重歸寂靜。秦云坐回桌前,打開電腦,開始搜索一切關于西山別墅區、關于張振國那棟別墅的公開或非公開信息。衛星地圖、早期的房產報道、偶爾流出的外圍照片……任何細節都可能有用。
他知道此去兇多吉少。那棟別墅可能是一個精心布置的籠子,等著他這只飛蛾撲進去。但他更知道,如果不去,他余生都將無法面對那些眼睛,無法面對自己內心那桿衡量正義與怯懦的天平。
他仔細檢查了隨身物品,將銀鐲用膠帶貼身固定,換上了一身深色、便于活動的舊衣服。他將U盤里的錄音再次備份到手機加密空間,然后徹底清空了電腦的使用痕跡。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經大亮。陽光透過窗戶,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微塵,卻照不進他此刻深潭般的眼眸。
他拿起手機,給林曉雅編輯了一條長長的定時短信,設置在未來四十八小時后發送。里面沒有透露具體行動,只有深深的歉意、不舍,和對兒子未來的期望與愛。他希望這條短信永遠沒有發出去的必要。
然后,他刪除了編輯記錄,關機,取出SIM卡,折成兩半,沖進了馬桶。
現在,他徹底切斷了與過去身份的聯系,成了一個沒有任何通訊記錄的“隱形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這個臨時的棲身之所,拎起那個裝著簡單工具和必備物品的背包,戴上一頂普通的鴨舌帽,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走廊空無一人。他步伐平穩地走下樓梯,沒有退房,徑直穿過招待所安靜的大堂,融入了清晨街道上逐漸增多的人流。
他需要一套偽造的證件,一些特殊的工具,以及一條能避開所有常規檢查通往省城的路徑。時間緊迫,他必須依靠過去工作中積累的、游走在灰色地帶的極少人脈。
每一步,都可能被監控;每一個接觸的人,都可能帶來風險。但他沒有回頭路。
西山別墅,那張可能存在的紙,將成為最終的審判席。而他,既是追尋者,也將是走上祭臺的獻祭者。
成,則真相大白;敗,則萬劫不復。
黎明的光,第一次讓秦云感到了刺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