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抵達江州。
秦云走出車站時,天空是墨藍色的,東邊地平線只有一抹極淡的灰白。城市尚未完全蘇醒,街道上只有清潔工和早班公交車的影子。他站在出站口的寒風中,深吸了一口熟悉的潮濕空氣——江南的冬晨與哈爾濱的雪夜截然不同,這里的冷是陰柔的、浸入骨髓的。
他沒有回家,也沒有去市政府,而是直接攔了輛出租車。
“去哪?”司機睡眼惺忪。
“青林鎮。”
司機從后視鏡看了他一眼:“那么遠?不打表,一口價兩百。”
“行。”
車子駛出市區,開上通往青林的山路。秦云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色,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對銀鐲。冰涼的金屬觸感提醒他,二十五年的秘密,可能就在幾小時后的那個信箱里。
手機震動,是趙國慶。
“秦書記,您到哪了?”聲音壓得很低,背景里有關門聲,像是躲在什么地方打電話。
“在路上了。鎮里情況怎么樣?”
“審計組的人七點就來了,在會議室等著。”趙國慶說,“縣紀委也來了兩個人,說是‘協助工作’。秦書記,我看他們架勢不對,不像是普通調查。”
“李想呢?”
“在辦公室,被他們‘請’去問話了,快一個小時了還沒出來。”趙國慶頓了頓,“還有,早上六點多,我看到兩輛省城牌照的車開進鎮政府大院,下來幾個人,直接進了孫濤以前的辦公室。門衛說,他們出示的是省紀委的工作證。”
省紀委?秦云心里一緊。羅建國沒提過省紀委會直接派人來,除非……事情升級了,或者,張振國那邊施加了壓力。
“老趙,你聽我說。”秦云壓低聲音,“不管發生什么,你按程序配合,但只談工作,不談其他。特別是關于***、關于二十五年前的事,一個字都不要提。”
“我明白。可您回來……”
“我回來有我該做的事。”秦云看了眼手表,七點二十,“九點之前,我會到。”
掛了電話,秦云對司機說:“師傅,能開快點嗎?我趕時間。”
“這路況,快不了。”司機搖頭,“而且前面好像有檢查站。”
果然,轉過一個彎道,前方路邊停著兩輛警車,幾名警察在設卡檢查。秦云的心跳加快了——這么早,在這種偏僻路段設卡,是常規檢查,還是針對他的?
車子緩緩停下。一名年輕警察走過來,敲了敲車窗。
“身份證。”
秦云遞過去。警察看了看身份證,又看了看他,眼神有些異樣。
“秦云……青林鎮的黨委書記?”
“是我。”
警察走到一邊,用對講機說了幾句。秦云聽不清內容,但能看到他頻頻點頭。幾分鐘后,警察走回來,把身份證還給他。
“秦書記,這么早去鎮上?”
“工作。”秦云簡短地回答。
“路上注意安全。”警察揮揮手放行。
車子重新啟動后,司機從后視鏡看了秦云好幾眼:“您真是鎮黨委書記?那剛才……”
“專心開車。”秦云打斷他。
他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剛才的檢查絕不是偶然。那些警察顯然知道他要經過,特意在這里等他。是誰安排的?縣里?市里?還是省里?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個陌生號碼。秦云猶豫了一下,接通。
“秦云同志嗎?”一個陌生的男聲,沉穩而威嚴。
“我是。您哪位?”
“省紀委第三監察室,我姓陳。”對方說,“我們接到舉報,你在青林鎮工作期間存在嚴重違紀問題。現在正式通知你,今天上午九點,到青林鎮政府接受調查。如果逾期不到,我們將采取必要措施。”
語氣是公事公辦的冰冷,但秦云聽出了其中的威脅。
“陳主任,我正在趕回鎮上的路上。”秦云說,“不過我想知道,是什么樣的‘嚴重違紀問題’?”
“到了你就知道了。”對方頓了頓,“另外提醒你,在調查期間,不得與案件相關人員串通,不得轉移、銷毀證據。否則,將追究你的法律責任。”
電話掛斷了。秦云握著手機,手心滲出冷汗。省紀委直接介入,語氣如此強硬,說明對方已經布好了局,就等他跳進去。
他看了眼時間,七點五十。距離青林鎮還有半小時車程,距離九點還有一小時十分鐘。
他必須在這段時間里,先去郵政所,打開7號信箱。
“師傅,不進鎮中心,在東街路口停一下。”
“東街?那離鎮政府還挺遠的。”
“就在那兒停。”
七點五十五分,車子在東街路口停下。秦云付了錢,下車。清晨的青林鎮很安靜,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還沒開門,只有早餐攤冒著熱氣。他壓低帽檐,快步走向郵政所。
郵政所在老街的盡頭,是一棟兩層的老建筑,綠色的大門緊閉,還沒到營業時間。秦云繞到后巷,那里有個小門,是員工通道。他敲了敲門,沒有回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秦云看了看四周,巷子里空無一人。他走到墻角,那里堆著幾個廢棄的郵筒。其中一個郵筒的鎖已經壞了,他用力一拉,門開了。
里面是空的,但底部有一層灰塵。秦云伸手摸索,在角落摸到一個凸起——是個暗格。他用力一按,暗格彈開,里面有一把鑰匙。
鑰匙上貼著小標簽:“7號信箱備用”。
秦云握緊鑰匙,心跳如鼓。***不僅留下了線索,還留下了開箱的鑰匙。這說明他預見到了有一天會有人來找,而且這個人可能需要避開郵政所的正常營業時間。
他回到郵政所后門,用鑰匙試了試——門開了。
里面很暗,只有應急燈的微弱綠光。秦云打開手機電筒,照亮前方的路。營業廳里整齊地排列著信箱,每個信箱都有編號。他找到7號信箱——在最角落,很不起眼。
鑰匙插進鎖孔,轉動。
“咔噠”一聲,鎖開了。
秦云拉開信箱門。里面沒有信,沒有包裹,只有一個油布包。他拿出油布包,手感很輕。打開,里面是一本筆記本,和一卷膠卷。
筆記本的封面上寫著一行字:“***,1992-2017,真相記錄。”
秦云的手開始顫抖。他翻開第一頁,日期是1992年8月15日,正是周明遠墜崖的第二天。
“我還活著。周隊長還活著。但我們都不能露面。***和陳啟明拿走了所有樣品和資料,他們對外宣布周隊長墜崖身亡,宣布我失蹤。他們要掩蓋的,不只是稀土礦,還有一種從未被發現過的放射性礦物——代號‘X元素’。這種元素的半衰期極長,輻射特性特殊,可能具有軍事用途。陳啟明把它稱為‘國之重器’。”
秦云快速翻頁。后面詳細記錄了***這二十五年的逃亡生活:如何在吳德福的幫助下逃離青林,如何在各地輾轉,如何隱姓埋名,如何每月給母親寄錢。他也記錄了自己暗中調查的發現——
“1995年,陳啟明移民加拿大,帶走了一部分‘X元素’樣品。***在國內運作,試圖在青林地區開展‘合法開采’,但受限于政策和技術,一直未能成功。”
“2005年,***之子李偉進入省國土資源廳,開始為青林的開采鋪路。他們找到了陳志強作為白手套,以旅游開發為名,行采礦準備之實。”
“2017年,我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了。長年暴露在‘X元素’的輻射下(雖然劑量很低),我的造血功能開始衰竭。我知道時間不多了,所以留下了這些記錄。如果有人看到,請把它交給值得信任的人。***、陳啟明、李偉、陳志強……他們必須為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還有那些被埋在礦下的礦工,那些被奪走土地的農民,他們需要公道。”
筆記本的最后一頁,是一份名單,列出了所有涉案人員,以及他們的罪行。最后還有一句話:
“證據的副本,我已寄往三個地方:北京某報社、最高檢舉報中心、還有周明遠處。如果一份被截,還有其他。真相,不應該被埋葬。”
秦云合上筆記本,深深吸了口氣。二十五年的逃亡,二十五年的堅持,二十五年的等待,終于在這一刻,凝聚成這本沉甸甸的記錄。
他把筆記本和膠卷重新包好,放進貼身的內袋。剛做完這些,郵政所外傳來腳步聲。
秦云立刻關掉手機電筒,躲在信箱后面。門開了,兩個穿制服的人走進來,是郵政所的員工。
“今天怎么這么早就來上班?”
“省里來了檢查組,要查這幾年的檔案。所長讓咱們提前來準備。”
“檢查組?查什么?”
“不知道,反正陣勢很大。我聽說,跟鎮上那個秦書記有關……”
兩人說著話,走進了里面的辦公室。秦云趁機從后門溜出去,重新回到巷子里。
時間是八點三十五分。距離九點,還有二十五分鐘。
他必須去鎮政府了。但帶著這些證據去,無疑是羊入虎口。省紀委的人如果是張振國那條線上的,肯定會想方設法把這些證據銷毀。
他需要把這些證據交給可靠的人。
秦云拿出手機,撥通了羅建國的號碼。電話響了很久,終于接通。
“羅組長,我拿到了。”秦云壓低聲音,“***的完整記錄,還有膠卷。但省紀委的人已經到了青林,九點要我接受調查。我懷疑他們有問題。”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你在哪里?”
“青林鎮,郵政所附近。”
“聽我說,”羅建國的聲音很急,“不要去鎮政府。省紀委來的那個陳主任,是張振國的老部下。他們這次來,名義上是調查你,實際上是來銷毀證據、抓人的。”
“那我怎么辦?”
“去鎮衛生院。”羅建國說,“劉鑫在那里等你。他會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我的人也在趕去的路上,但需要時間。秦云,保護好證據,保護好自己。這是最后的戰斗了。”
“劉鑫?他可信嗎?”
“可信。他父親劉明院長,是我多年的朋友。而且劉鑫自己也卷進來了,他知道利害。”羅建國頓了頓,“快去吧。記住,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劉鑫。”
電話掛斷了。秦云看了眼時間,八點四十。
他快步走向鎮衛生院。清晨的街道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賣菜的攤販、上學的孩子、趕早班的工人……青林鎮開始了一天的生活。沒有人知道,這個看似平常的早晨,將決定這個小鎮的未來。
快到衛生院時,秦云看到門口停著幾輛陌生的車。他立刻拐進旁邊的小巷,從后門繞進去。
衛生院里很安靜,只有早班護士在交接。秦云直接上到三樓,敲了敲劉鑫辦公室的門。
門開了,劉鑫看到他,臉色一變:“秦書記!快進來!”
辦公室里還有一個人,是劉明院長。他看到秦云,點了點頭:“秦書記,情況緊急,長話短說。劉鑫會帶你去老鷹嘴的一個安全屋,那里是當年勘探隊建的應急點,很少有人知道。羅組長的人會在中午前后到。”
“現在能走嗎?”秦云問。
“后門有車。”劉鑫說,“但鎮上的主要路口可能都被監控了。我們得繞路。”
“走。”
三人匆匆下樓。后門果然停著一輛破舊的救護車,車身滿是泥污,看起來像是經常跑山路的。
“這車不會被注意。”劉鑫坐上駕駛座,“秦書記,您躺到擔架床上去,蓋上被子。如果有人檢查,就說送危重病人轉院。”
秦云照做。劉明院長從車窗遞進來一個醫療箱:“里面有水和餅干,還有應急藥品。秦書記,保重。”
車子啟動了,駛出衛生院后巷,開上通往山里的路。秦云躺在擔架床上,透過車窗縫隙看著外面。青林鎮在晨光中漸漸遠去,那些熟悉的街道、房屋、茶山,都變成了模糊的影子。
他不知道這一去還能不能回來,不知道這場戰斗的結果會怎樣。但他知道,自己手里握著真相,握著公道,握著許多人二十五年的等待。
車子在山路上顛簸。劉鑫專注地開車,不時從后視鏡觀察后方。
“有人跟蹤嗎?”秦云問。
“暫時沒有。”劉鑫說,“但我不敢走大路,全是繞小路。秦書記,那個***……他真的留下了證據?”
“留下了。”秦云摸了摸懷里的油布包,“二十五年的全部真相。”
劉鑫沉默了一會兒:“我舅舅……劉建軍,他會判多少年?”
“看他的表現。”秦云說,“如果主動交代,配合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