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沒有等到第二天。
晚上九點,他獨自一人離開了鎮政府宿舍。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李想。只是留了張字條在枕頭下:“若我明日未歸,去虎頭崖。”
他穿了一身深色衣服,背上一個帆布包,里面裝著強光手電、繩子、工兵鏟、還有那把桃木匕首。包里還有一瓶水和幾塊壓縮餅干——不知要在山里待多久。
月黑風高。沒有星星,云層厚得像是要壓下來。青林鎮的街道早已空無一人,只有偶爾幾聲狗吠打破寂靜。秦云避開主路,沿著鎮子邊緣的小徑往后山方向走。
他選擇夜晚上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白天目標太大,吳建國的人肯定在盯著。夜晚雖然危險,但也提供了掩護。而且,他有一種直覺——有些秘密,更適合在黑暗中尋找。
后山的入口在鎮子最北邊,那里有一片廢棄的采石場。月光偶爾從云縫中漏出,照在嶙峋的巖石上,投下詭異的影子。風穿過石縫,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有什么在哭。
秦云打開手電,光束刺破黑暗,照出一條崎嶇的小路。路上雜草叢生,顯然很久沒人走了。他按照胡先生說的方向,朝虎頭崖前進。
山路難行。青林山本就陡峭,夜晚更增加了難度。秦云手腳并用,抓著巖石和灌木往上爬。汗水很快濕透了衣服,冷風一吹,冰涼刺骨。
爬了大約一個小時,他停下來休息。回頭望去,青林鎮的燈火在下方閃爍,像是散落的螢火蟲。那么小,那么遠。就在那個小小的鎮子里,藏著足以撼動許多人的秘密。
他喝了口水,繼續前進。
虎頭崖是青林山脈的一處險峻山崖,因形似虎頭得名。吳家祖墳就在虎頭下方的緩坡上。秦云爬到崖頂時,已經是凌晨一點。
月光終于完全從云層后露出來,慘白的光照在墳地上。幾十座墳塋錯落分布,墓碑在月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光。風吹過墳頭的荒草,發出沙沙的聲響。
秦云數著:第三排,左數第七個。
他撥開齊腰深的雜草,找到那座墳。墓碑很簡單,只刻著“先考吳公德福之墓”,沒有生卒年月,沒有立碑人。墳包不大,但很完整,不像有些墳已經塌陷。
秦云放下背包,拿出工兵鏟。但他沒有立即動手,而是繞著墳走了一圈,仔細觀察。
墳周圍的地面有細微的不同——靠近墓碑的地方,土質稍微松散一些,像是被人動過,但又刻意復原了。而且,墳頭的草也比其他地方的矮一些,像是被什么東西壓過。
有人來過。而且是不久前。
吳建國?還是其他人?
秦云蹲下身,用手電仔細照看地面。在墓碑的側面,他發現了一個模糊的鞋印——登山鞋的紋路,尺碼大約42。他拿出手機拍照,又用塑料袋提取了些泥土樣本。
做完這些,他深吸一口氣,開始挖土。
工兵鏟插入泥土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秦云的動作很輕,盡量不發出太大響聲。他一層層挖開表土,挖到大約半米深時,鏟子碰到了硬物。
不是棺材,是石頭。
秦云清理掉周圍的土,露出一塊青石板,大約一米見方。石板很平整,顯然是人工放置的。他試圖撬動石板,但紋絲不動。
他休息了一會兒,繼續擴大挖掘范圍。終于發現,石板的一側有個凹槽,像是可以把手伸進去。他試著把手伸進去,摸到了一個鐵環。
用力一拉,石板動了。
秦云用盡全力,將石板掀起一道縫隙。一股霉味混雜著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用手電照進去,下面是個不大的空間,大約兩米見方,里面放著一口棺材。
但奇怪的是,棺材沒有完全放在坑底,而是用幾塊石頭墊高,懸在中間。棺材下面,似乎還有空間。
秦云猶豫了。挖人墳墓是大忌,更何況是深夜獨自動手。但想到老馬可能已經遭遇不測,想到那些被掩蓋的秘密,他咬了咬牙,跳了下去。
坑里很窄,勉強能站人。秦云用手電照著棺材,發現棺材蓋沒有釘死,只是虛掩著。他推開棺材蓋,里面是空的,只有幾件破舊的衣服和一些陪葬品——一個煙斗,一個搪瓷缸,還有一本紅寶書。
沒有尸體。
吳德福的尸體在哪里?為什么棺材是空的?
秦云的心跳加速。他想起胡先生的話:“棺材特別沉,有人聽見里面有動靜。”難道當時下葬的棺材里,裝的不是尸體?
他仔細檢查棺材內部。在底部,他發現了一個暗格——很隱蔽,如果不是仔細觀察,根本發現不了。暗格上有個小鎖,已經銹跡斑斑。
秦云用工兵鏟撬開鎖,打開暗格。里面有個油紙包,包得嚴嚴實實。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油紙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是一本硬殼筆記本,藍色封皮,已經褪色。封面上用鋼筆寫著:“工作日記,1989-1992”。字跡工整,但有些顫抖。
找到了。這就是老馬說的日記。
秦云心跳如鼓。他翻開第一頁,日期是1989年3月15日。內容很簡短:
“今日抵達青林鎮,開始為期三年的勘探任務。隊長周明遠,副隊長***。隊員共十二人。山景壯麗,民風淳樸。”
他快速翻頁,大部分是日常記錄:勘探進度、地質數據、生活瑣事。直到翻到1992年7月的部分,內容開始變化。
“7月20日。今天在老鷹嘴三號勘探點有重大發現。鉆探巖芯顯示高濃度稀土礦,伴生有未知礦物。李隊長很興奮,說這是‘世紀大發現’。但周隊長很謹慎,說要進一步分析。”
“7月25日。對未知礦物進行初步檢測,結果令人震驚。放射性異常,但不同于已知的任何放射性元素。李隊長私下取樣,說要送去‘特殊渠道’檢測。周隊長不同意,兩人發生爭執。”
“8月3日。李隊長從省里回來,帶回一個陌生人,說是‘專家’。專家在山里待了兩天,取走了所有樣品。周隊長很生氣,說這是違規操作。”
“8月10日。暴雨,無法作業。李隊長和專家在帳篷里密談,我送飯時聽到片段。專家說:‘這東西的價值無法估量,必須控制。’李隊長說:‘周明遠是個麻煩。’”
秦云的手開始顫抖。他繼續往下翻。
“8月12日。雨停了。周隊長召集所有人開會,說勘探任務提前結束,三天后撤離。李隊長當場反對,兩人大吵。晚上,我看到李隊長和專家在河邊說話,氣氛緊張。”
“8月14日。最后一天作業。我被分配到老鷹嘴清理設備。下午三點左右,聽到爆炸聲,接著是山體滑坡的聲音。我跑過去看,周隊長和李隊長在懸崖邊對峙。專家倒在地上,滿頭是血。我看到......我看到李隊長推了周隊長一把......”
日記在這里中斷了一頁。下一頁的日期是8月16日,字跡潦草:
“我逃出來了。躲在老鄉家里。李隊長對外說周隊長失足墜崖,專家重傷送醫。但我知道真相。我把當時撿到的東西藏起來了——是專家包里掉出來的文件,上面有省里的印章。這東西能證明一切。”
“吳德福幫了我,他是隊里的司機。他說可以把我送出山,但要我把東西給他保管。我答應了,但留了心眼,把文件拍了下來,膠卷藏在了......”
后面幾頁被撕掉了。
秦云翻到最后,發現日記本最后幾頁用膠水粘在一起。他小心地撕開,里面夾著一張發黃的照片。
照片上是兩個年輕人,站在勘探隊的帳篷前,勾肩搭背,笑得很開心。背面寫著:“與明遠兄合影,1990年夏。”
秦云認出來了。左邊是年輕的周明遠,右邊......是***。也就是后來的李副局長,李偉的父親。
而那個“專家”是誰?文件上省里的印章是什么?
秦云把日記本和照片小心包好,放進背包。他正準備爬出墳坑,突然聽到上面有動靜——腳步聲,不止一個人。
他立刻關掉手電,屏住呼吸。
“就是這里。”一個男人的聲音,很熟悉。
是吳建國。
“你確定東西還在?”另一個聲音,是陳志強。
“我爹死前說,東西藏在這里。我找了好幾次都沒找到。”吳建國說,“但最近老馬突然冒出來,我懷疑他知道什么。”
“老馬的嘴撬開了嗎?”
“還沒有,但快了。”吳建國冷笑,“等找到東西,他就沒用了。”
秦云的心沉了下去。老馬還活著,但被抓住了。
“動作快點,天快亮了。”陳志強說,“找到東西就撤。秦云那邊,明天就有人來調查他,他蹦跶不了多久了。”
上面傳來挖掘的聲音。秦云躲在棺材后面,一動不敢動。汗水順著額頭流下,滴在泥土里。
突然,他聽到吳建國喊:“石板被撬開過!有人來過!”
手電光從上面照下來。秦云縮進棺材的陰影里。
“下去看看。”陳志強說。
秦云握緊了工兵鏟。如果被發現,他只有一個人,對方至少兩個,而且很可能帶著武器。
就在吳建國準備跳下來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石頭滾落的聲音。
“什么聲音?”吳建國停住。
“可能是野獸。”陳志強說,“不管了,先下去找東西。”
秦云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深吸一口氣,突然推開棺材蓋,制造出更大的聲響,然后迅速躲到坑的另一側。
“下面有人!”吳建國喊道。
手電光亂照。秦云抓住機會,猛地從坑里竄出,撞開吳建國,朝黑暗中跑去。
“抓住他!”陳志強大喊。
秦云拼命奔跑,不顧一切地往山下沖。身后傳來追趕的腳步聲和叫罵聲。樹枝抽打在臉上,劃出血痕,但他感覺不到疼。
他只有一個念頭:跑,必須跑出去,把日記帶出去。
山路崎嶇,黑夜增加了逃跑的難度。秦云幾次差點摔倒,但都咬牙穩住。他不敢打開手電,只能借著微弱的月光辨認方向。
突然,腳下踩空,整個人滾下山坡。他護住頭部,在巖石和灌木中翻滾,背包被樹枝掛住,扯了下來。
秦云想回去撿,但聽到追趕聲越來越近。他咬牙放棄背包,繼續往下跑。
失去背包意味著失去日記,但他別無選擇。命更重要。
又跑了一段,他看到一個山洞,不大,但可以藏身。他鉆進去,屏住呼吸。
腳步聲從洞口經過,停了一下,然后繼續往前追。
秦云靠在洞壁上,大口喘氣。他的衣服被劃破多處,手上、臉上都是傷。但他顧不得這些,腦子里只有一個問題:日記丟了。
不,不是丟了,是被他放棄了。
就在他絕望時,手碰到腰間的一個硬物——是那個帆布腰包,他一直系在腰上,用來裝手機和證件的小包。
他打開腰包,里面除了手機,還有一個東西——是他在墳坑里撕下的那幾頁日記,還有那張照片。當時他順手塞進了腰包,準備有空時細看。
最重要的東西還在。
秦云松了口氣,但馬上又緊張起來——吳建國他們找不到他,肯定會回去找背包。發現日記后,他們就會知道他在查什么。
天快亮了。云層散開,東方的天際泛起魚肚白。
秦云從山洞里出來,辨認了一下方向。他現在在半山腰,離鎮子還有一段距離。必須在天完全亮前回去,否則更容易被發現。
他沿著一條干涸的溪谷往下走,這樣不容易留下腳印。走到山腳時,天已經蒙蒙亮。青林鎮的輪廓在晨霧中顯現。
秦云沒有直接回鎮政府,而是繞到鎮衛生院后面,翻墻進去。他的樣子太狼狽,不能讓人看見。
他從后門溜進樓里,找到一間空著的處置室,鎖上門。這里有水,有基本的醫療用品。他簡單清洗了傷口,用紗布包扎了最深的幾處。
做完這些,他靠在墻上,感到一陣虛脫。
一夜的奔逃,體力和精神都到了極限。但他不能休息,還有太多事要做。
手機沒信號,山里本來信號就不好。他等到六點,衛生院開始有人走動,才悄悄離開。
走在清晨的街道上,秦云低著頭,盡量不引人注意。早起的攤販已經開始擺攤,蒸包子的霧氣在空氣中彌漫。一切都那么平常,仿佛昨夜山中的生死追逐只是一場夢。
但腰包里那幾頁日記的觸感提醒他,那不是夢。
回到鎮政府宿舍時,李想已經在門口等著,眼睛通紅,顯然一夜沒睡。
“秦書記!”看到秦云的樣子,李想嚇了一跳,“您這是......”
“進去說。”秦云把他拉進屋,鎖上門。
“我昨晚看到您的字條,想去虎頭崖找您,但被趙鎮長攔住了。”李想急急地說,“他說您一定有您的考慮,讓我等。”
秦云點點頭。趙國慶做得對。
“秦書記,您的傷......”
“皮外傷。”秦云洗了把臉,“李想,你聽我說。老馬被吳建國抓了,但可能還活著。吳建國和陳志強昨晚去了虎頭崖,他們在找一樣東西。”
“什么東西?”
“二十五年前的證據。”秦云沒有說日記的事,“聽著,我今天可能要被調查。不管發生什么,你要做幾件事。”
“您說。”
“第一,聯系鄭國棟書記,告訴他老馬的情況,請求他介入。第二,想辦法找到老馬的母親,保護起來。第三,”秦云看著李想,“如果我被帶走,你要繼續查。王海燕和趙國慶可以信任,但要小心。”
李想臉色蒼白:“秦書記,您不會......”
“做好準備。”秦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記住,不管聽到什么關于我的消息,都不要慌。”
李想離開后,秦云換了身干凈衣服,坐在床邊。晨光從窗戶照進來,新的一天開始了。
他知道,今天會是艱難的一天。調查組會來,對手會發動總攻。他可能被停職,可能被帶走,可能再也回不來。
但他不后悔。
腰包里那幾頁日記雖然只是片段,但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二十五年前,***為了某種價值無法估量的東西,謀殺了周明遠,或者至少是謀殺未遂。而那個“專家”,那個省里的印章,意味著這件事牽扯的層面更高。
而今天,同樣的戲碼可能再次上演。只不過,這次的目標是他。
秦云走到窗前,看著青林鎮的早晨。晨霧正在散去,陽光照亮了街道,照亮了房屋,照亮了遠處的茶山。
這個小鎮依然美麗,依然寧靜。但在這美麗寧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領。
無論今天發生什么,他都已經準備好了。
因為他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頭。有些光,一旦點燃,就不能熄滅。
即使那光是如此微弱,即使黑暗如此深重。
門被敲響了。聲音很重,很急。
秦云走過去,打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