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
但這次,沉默中少了幾分絕望,多了幾分慶幸。
“阿彌陀佛。”
吳菊香雙手合十,沖著虛空拜了拜。
“多虧了家俊有先見之明,讓咱們死命地存糧。不然這一下子,咱家也得跟別人一樣抓瞎。”
沈家成也是一臉佩服,看著自家弟弟的眼神里都在放光。
“家俊,你這腦瓜子到底是咋長的?比公社那個天氣預報還要靈!”
“以前覺得你多存點糧沒用,現在看來,大哥是個榆木腦袋。”
“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
沈家俊擺擺手,并不居功,只是眼底的凝重并未消散。
“這種天氣,大家都難。咱們關起門來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他轉頭看向沈衛國。
“爹,既然地里沒指望了,等天一放晴,咱爺倆就進山?”
沈衛國點了點頭,那股子民兵隊長的硬氣又回到了身上。
“行!等雪停了,收拾家伙事兒,進山!”
沈家成一聽來了勁,把袖子一擼,露出結實的小臂。
“我也去!咱們父子三個齊上陣,這大雪封山的,野獸肯定也餓得慌。”
“到時候咱們指不定能打頭老虎回來,那虎皮還能給做個褥子!”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任桂花一巴掌拍在沈家成的后腦勺上,打得沈家成一個趔趄。
“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任桂花瞪著眼睛,那眼神恨不得把大兒子給吃了。
“滿嘴噴糞!那老虎是好惹的?那是山神爺的坐騎!”
“你想死別拉著全家,這種不吉利的話以后少給老娘說!”
沈家成捂著腦袋,一臉委屈。
“媽,我都三十了,還童言無忌呢……再說我就隨口這么一說……”
看到老娘那要把他嘴縫上的兇狠眼神,沈家成識趣地閉上了嘴,縮到了灶臺邊。
蘇婉君看著這一家子,忍不住笑了出來,原本緊張得有些發白的小臉,終于恢復了血色。
……
第二天,凍雨依舊淅淅瀝瀝,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
整個村子里,到處都能聽到村民們的哀嚎聲和咒罵聲,為了那注定絕收的麥子,也為了即將到來的饑餓。
原本平靜的生產隊,亂套了。
一大早,大隊部的銅鐘被敲得震天響,那急促的鐘聲在冰冷的空氣中傳出老遠。
“開會!所有戶主,馬上到村委會開會!”
大隊長趙振國的大嗓門通過鐵皮喇叭,在村子上空回蕩。
沈衛國黑著一張臉,從門后取下那一領早已泛黃的棕櫚蓑衣,抖落上面的灰塵,披在身上。
他是民兵隊長,這種時候大隊部敲鐘,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得去。
“爹,這種鬼天氣,趙大隊長是不是腦殼讓門擠了?”
沈家俊縮在灶火邊,手里還捏著那截烤得半焦的紅薯,聽著外頭那動靜,直咧嘴。
“這哪里是下雨,分明是老天爺在撒鐵豌豆,出去不得把腦殼砸個包?”
沈衛國沒搭腔,只是默默地又取下另一件蓑衣,順手拋了過來。
那粗糙的棕毛帶著一股陳年的煙熏味,劈頭蓋臉地罩住了沈家俊。
“穿上。”
沈家俊把蓑衣扒拉下來,一臉的不情愿,眼神往里屋瞟,那里頭還有老婆孩子熱炕頭等著呢。
“我穿這玩意兒干啥?我又不上山打獵,這大冷天的,還不興讓人抱著媳婦捂會兒被窩?”
“少廢話!”
沈衛國系好領口的草繩,那是打死結的手法,透著股不容置疑的硬氣。
老漢轉過身,那雙精明的眼睛里閃過算計。
“你以為這是去聽戲?趙振國這時候召集戶主,肯定是因為這場凍雨。”
“你小子最近不是在琢磨帶大伙兒上山采藥嗎?”
“現在村里人心惶惶,正是你露臉宣傳的好機會。”
“把這幫人的心氣兒聚起來,以后你的藥材生意才好做。”
沈家俊一愣,隨即恍然大悟。
姜還是老的辣啊!
這哪是去開會,這是去搞動員,是去給自家的采藥大隊拉人頭。
老爹平時看著悶不做聲,心里的算盤珠子撥得比誰都響。
也是,不然這個民兵隊隊長的位置也輪不到沈衛國來坐。
“得嘞!聽您的!”
沈家俊嬉皮笑臉地豎起大拇指,剛想湊過去拍個馬屁,后腦勺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瓜娃子,還在那磨蹭!”
沈衛國收回手,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勾了一下,率先推開門走進了風雪里。
任桂花追到門口,手里攥著兩條干毛巾,沖著爺倆的背影大喊。
“路上滑!那冰殼子比油還溜,尤其是你,衛國哥,別逞能走快了!”
“早點回來,鍋里給你們留著熱湯!”
風雪呼嘯,也不知道爺倆聽沒聽見。
……
村委會設在村西頭,是一座兩層的小土樓。
一樓原本是個簡易的幼兒園,平時嘰嘰喳喳全是泥猴子亂竄。
今兒個因為這要命的凍雨,教室里空蕩蕩的。
通往二樓的木樓梯踩上去嘎吱作響,感覺隨時都會散架。
墻皮大塊大塊地脫落,露出里面參差不齊的土坯,也就是那屋頂還算結實,能在這漫天冰雨里撐起一片干爽地界。
父子倆推門進去的時候,屋里已經坐了七八個人。
那股子劣質旱煙味、潮濕的棉襖味還有汗餿味混在一起,差點沒把沈家俊頂個跟頭。
屋里光線昏暗,只有一張瘸腿的辦公桌上點著盞煤油燈。
圍坐著的都是各家的戶主,大多是愁眉苦臉的老把式。
只有角落里蹲著兩個年輕人,一個是那個整天把拖拉機開得飛起的二愣子,另一個,是一臉陰鷙的陳老三。
陳老三正叼著半截煙屁股,見沈家俊進來,那雙三角眼斜了斜,鼻孔里冷哼一聲,把頭扭向一邊,嘴里含混不清地嘀咕了一句,大概是嘲笑沈家俊來湊這熱鬧。
那鄙夷的神色,沈家俊權當沒看見。
倒是旁邊的老張,一見沈家俊,那張皺紋堆壘的老臉瞬間笑成了一朵菊花。
“哎呀,家俊來了!快快快,坐這兒!”
老張屁股往旁邊挪了挪,把那條長板凳讓出一大半,那熱乎勁兒,跟見了親兒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