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束之后,沈家俊就送劉技術(shù)員回村委會那邊了。
翌日天剛蒙蒙亮,晨霧還沒散盡,村里的狗就開始狂吠。
吳菊香打著哈欠,伸手抽掉了堂屋大門的門栓,起個大早正準(zhǔn)備去井邊挑水。
門扇剛拉開一條縫,吳菊香手一抖,木盆差點沒扣在腳背上。
門口黑壓壓地杵了一大片人,個個眼珠子熬得通紅。
見到門開,幾十雙眼睛瞬間亮得嚇人。
“哎喲我的媽耶!這是要干啥子?抄家?。俊?/p>
吳菊香拍著胸口,往后退了兩步,聲音都變了調(diào)。
人群里鉆出個漢子,滿臉堆笑,那是村東頭的二賴子。
“嫂子,別怕別怕,我們是來找家俊兄弟的。”
“前陣兒個不是說……挖那個啥草根樹皮能換糧食嗎?”
“對對對!我們也想換!”
“嫂子,我是真沒辦法了,家里鍋都揭不開了!”
后面的人群七嘴八舌地往前擠。
吳菊香把木盆往腰間一卡,柳眉倒豎,嘴角撇出嘲諷的弧度。
“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前兩天家俊求爺爺告奶奶讓你們?nèi)ネ?,你們一個個鼻孔朝天,都不樂意?!?/p>
“今兒個怎么著?變香餑餑了?”
這一番搶白,臊得幾個老實巴赫的漢子低下了頭,搓著滿是老繭的手不知所措。
二賴子臉皮厚,舔著干裂的嘴唇訕笑。
“嫂子,這就別提了。昨晚那救濟(jì)糧你也看著了,一人五碗陳米,那哪是救命,那是吊命??!”
“指望縣里那是沒戲了,咱這肚子可等不起。”
正鬧騰著,任桂花披著那件打滿補丁的藍(lán)布褂子走了出來。
一看這陣仗聽到這話,任桂花心里也是一沉。
之前兒子雖然那是打了包票,可這人也太多了點。
這哪是幾十斤糧食能填得滿的窟窿?這就是個無底洞!
“都吵吵啥!當(dāng)我們這是糧站呢?”
任桂花把吳菊香護(hù)在身后,眼神警惕地掃視著眾人。
“要藥材是不假,可你們也不瞅瞅這來了多少人?”
“我家是有那么點存糧,可自己也要吃,又不是開粥棚施舍的!”
“這么多張嘴,把我家房子拆了賣也不夠填!”
這話一出,原本還滿懷希望的村民們,心瞬間涼了半截。
人群開始騷動,絕望的情緒蔓延。
“桂花嬸,那……那你說咋辦?沈家俊之前個明明說了……”
“之前是之前!”
任桂花板著臉,毫不松口。
“之前那是沒人干,現(xiàn)在的行情是人多肉少。”
“我家這點糧食,頂多夠換十幾家的,剩下的,你們愛咋咋地?!?/p>
“啊?這……”
村民們面面相覷,焦急起來。
要是換不到糧,這一家老小這幾天就得喝西北風(fēng)。
突然,人群里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聲音尖銳而急切。
“桂花嬸!我少換點!只要給口吃的就行!”
“本來一斤藥材換兩斤糧,我只要一斤半!先收我的!”
這一嗓子,人群直接沸騰了起來。
“我也降!我要一斤二兩就行!”
“我只要一斤!嬸子,先收我家的,我家壯勞力多,挖得快!”
有些村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急得直跺腳。
“你們這些狗日的,這是要把價壓死?。窟@樣搞咱們還有得掙嗎?”
二賴子一聽這話就急眼了,脖子上青筋暴起,沖著那個反對的人吐了口唾沫。
“掙個屁!人家要是不收你的,你連一粒米都掙不到!”
“那藥材長在山上是白來的,挖回來能換一口是一口,總比餓死強!”
“你要是不愿意降,就滾一邊去,別擋著老子的活路!”
“就是!你不干我們要干!”
眾人瞬間倒戈,生存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桂花嬸,就這么定了!只要給糧,哪怕少點我們也干!”
堂屋的簾子被掀開。
沈家俊站在陰影里,看著眼前這瘋狂的一幕,心里五味雜陳。
原本他還想著怎么動員大家,沒想到饑餓才是最好的鞭子。
這就是內(nèi)卷?
哪怕是在這計劃經(jīng)濟(jì)的鐵幕下,只要有一線生機(jī),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依然能把人的骨髓都給榨出來。
“難道這就是你不要干,有的是人要干?”
他在心里冷笑一聲,大步走了出去。
本來任桂花正被這場面弄得有些發(fā)懵,心里盤算著要是真降價收,自家不是能省下一大筆?
正想答應(yīng),卻見兒子擋在了身前。
“家俊出來了!”
村民們呼啦一下全圍了上來,那一雙雙渴望的眼睛,看得沈家俊頭皮發(fā)麻。
“家俊兄弟,剛剛我們說的你都聽到了吧?只要給糧,價錢好商量!”
沈家俊沒急著接話,目光沉靜地掃過這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
就在這時,人群后頭擠進(jìn)來一個穿著中山裝的漢子,那是村里唯一的萬元戶劉老三,手里捏著一疊皺巴巴的大團(tuán)結(jié),神情頗為倨傲。
“家俊,你看這樣行不行。你要是收不了那么多藥材,我就不挖了?!?/p>
“但我家里也缺細(xì)糧,我出錢買!你那有多少我包圓了,價格按黑市的算,絕不讓你吃虧!”
這話一出,周圍瞬間安靜了下來。
不少人都動了心思。要是能用錢買,那倒是省事了,誰家里還沒個幾塊錢的壓箱底?
任桂花眼睛一亮,剛要開口,卻感覺兒子的手在背后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角。
沈家俊臉上的表情瞬間嚴(yán)肅起來。
“劉叔,這錢你收回去?!?/p>
劉老三一愣,手僵在半空。
“咋?嫌錢燙手?這可是現(xiàn)大洋!”
沈家俊搖了搖頭,雙手插在褲兜里,身體微微前傾,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各位叔伯嬸娘,咱們把話說明白。我沈家俊不是投機(jī)倒把的糧販子!”
“我要是收了你們的錢賣糧,那就是挖社會主義墻角,是要吃槍子的!”
“這罪名,我擔(dān)不起,我爹這個民兵隊長也擔(dān)不起!”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
糧價是透明的,一旦那是錢貨兩清,這中間的差價是明擺著。
到時候村里人紅眼病一犯,舉報信能把他淹死。
但這藥材換糧就不一樣了。
藥材值多少錢?那是收購站說了算。
這中間的水分,誰能摸得清?
“之前的棉花是沒票弄不到,但大家手里只要有錢有票,去糧站也能買,犯不著在我這冒險。”
沈家俊直起腰,聲音洪亮,徹底堵死了這條路。
“我這兒,只認(rèn)藥材不認(rèn)錢!想換糧的,拿黃連、杜仲、金銀花來換!”
“誰要是想拿錢來買,那還是請回吧,這買賣我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