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宮的馬車,在傍晚天色越來越暗的官道上行駛著。
車輪壓過凍得硬邦邦的泥土,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像一只不知道累的打拍子機器,在為這片荒涼冷清的天地數著最后的節拍。
車廂里面很暗,只有一盞罩著紗布的羊角宮燈,在角落里發出昏黃微弱的光。
光線很弱,剛剛能照亮面對面坐著的兩個人的模糊樣子。
英國公張維賢,這位在萬歷、泰昌、天啟三個huang帝時期經歷了很多風雨都沒有倒下的老牌貴族,現在卻像一尊泥巴塑的菩薩一樣坐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眼睛看著自己的鼻子尖,連呼吸都放得很輕。
坐在他對面的,是這輛馬車、甚至整個天下的主人——大明朝的天子朱由檢。
朱由檢沒有看張維賢,他靠在厚厚的軟墊子上,微微仰著頭,閉著眼睛,好像是在閉目養神。
他那張還帶著年輕人青澀感覺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輪廓很清楚,線條很硬,去掉了所有不必要的表情,只剩下深深的沉默。
朱由檢沒有睡著。
他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他的思緒像一匹脫了韁繩的野馬,從剛才那片充滿殺氣的操場上開始狂奔,越過眼前這片荒涼的京城周邊土地,穿過紫禁城厚重的宮墻,最后停在了他腦子里那幅叫做“華夏”、橫跨了幾百年時間的地圖上面。
讓華夏民族站立在世界的最頂峰。
這是他,一個來自四百年后的孤獨靈魂,占據了這具年輕身體后,給自己定下的最終目標。沒有太高尚的理由,因為朱由檢從不隱藏自己是一個民族主義者。
這個目標聽起來很宏大、很讓人熱血沸騰,很像那些說書故事里,老天選中的人才有的雄心壯志。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為了實現這個看起來空洞的目標,他在穿越過來后的第一時間,就制定了一套甚至可以說是冷酷的計劃。
第一步:活下去。
除了保證他自己的人身安全,更重要的是這個已經病得很重、在風雨中飄搖的明朝的生存。
在內部有流竄的強盜到處zao反,外部有強大的敵人攻打邊關,朝廷上面、國庫里面都已經腐爛生蛆的絕境里,首先要做的不是擴大領土,不是搞文化教育或者軍事功勞,而是先活下去!
像一頭在嚴酷冬天里快要餓死的狼,用盡一切辦法找到任何能吃的東西,先讓自己喘過這口氣來。
第二步:把權力集中起來。
當生存問題初步解決之后,必須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分散的、失去控制的、被別人偷走的權力,重新收回到huang帝一個人手里。不管是財政權、軍隊權,還是官員任命權!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這樣一個混亂的時代,任何形式的權力分散和互相制約,都只會變成不同利益集團之間沒完沒了的內斗和推諉扯皮。
想要推動任何真正有意義的改革,就必須擁有不允許懷疑的、一個人說了算的權力。
他必須成為那個唯一能決定一切的聲音!
第三步:改革。
在擁有jue對quan力的保證下,對這個國家的政治、經濟、軍事、老百姓的生活,進行一次徹底的、像刮掉骨頭上的毒一樣的大手術。
推行新的政策,整頓官員隊伍,重新測量土地,改革稅收制度,重新建立軍隊體制……把那些已經腐爛壞死的組織和制度毫不留情地切掉,然后試著給這個國家換上能夠適應未來競爭的、健康的“器官”。
第四步:反擊。
當大明這個虛弱的身體,通過內部的手術重新恢復了元氣,長出了強壯的肌肉,有了充足的血液之后,就把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白色的山、黑色的水,投向那片廣闊的草原,投向那片藍色的大海!
把所有曾經失去的土地都一個一個拿回來,把所有曾經受過的恥辱,都加倍地還回去!
先活下去,再把權力集中,然后進行改革,最后反擊。
朱由檢自己認為,這是他最清楚的邏輯,最完美的計劃了。
實際上,在他前世那個信息多到爆炸的時代,任何一個對歷史稍微有點了解的、喜歡在網上評論的人,都能寫出比這更詳細、更精彩的拯救國家的方案。
可是當他真正坐在huang帝這個位置上,親手去推動這一切的時候,他才發現現實是多么困難,多么荒唐!
僅僅是這第一步——活下去,就幾乎用光了他所有的心思和力氣。
他想起了歷史上的那個真正的崇禎huang帝。
那個固執己見、但偏偏又算得上勤奮處理政務,最后卻在煤山上用一根繩子上吊,結束了自己和整個王朝命運的亡國huang帝。
他不是沒有嘗試過努力。
他搞過新式軍隊。
他提拔過孫元化,一個精通西方學問、懂得使用火槍火炮、滿心理想的技術型官員,讓他去登州、萊州一帶組建訓練新軍,想建立一支能夠對抗后金騎兵的火器部隊。
結果呢?
孔有德、耿仲明這兩個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將領,因為軍餉和派系斗爭,突然zao反了。他們帶著孫元化辛辛苦苦打造出來的最精良的大炮和最熟練的炮兵,投降了后金。
登州萊州的新軍,這顆被寄予厚望的希望之星,轉眼之間就變成了捅向大明心臟的最鋒利的刀。
崇禎也改革過京城的軍營。
他重用過李邦華,一個以清白廉潔、性格剛直出名的能干大臣,讓他去整頓那早就爛透了的京城三大營。
結果呢?
就算你李邦華有天大的本事,有huang帝在后面撐腰,但他面對的是根基很深、利益綁在一起的世襲貴族集團,是無數虛報士兵名額吃空餉、倒賣軍隊物資的世襲軍官。
動任何一個人的利益,都等于是在向整個腐爛的體系宣戰。
被人暗中牽制、表面答應背地里反對、暗地里使壞……最后,京城軍營的改革不了了之。等到李自成的農民軍打到北京城下的時候,那號稱有幾十萬人的京城守軍,竟然一打就垮,不堪一擊。
是孫元化和李邦華的能力不夠嗎?
不是。
朱由檢比誰都清楚,這兩個人,無論是能力還是人品,都算得上是那個時代最頂尖的一批人才了。
那為什么他們都失敗了呢?
前世的朱由檢可能會把原因歸結為運氣不好,歸結為當時的形勢,歸結于某個將軍的愚蠢,或者某個文官的眼光短淺。
但是現在的他,卻能清楚地看到隱藏在無數偶然事件下面的、必然的道理。
任何一個政權,或者說,任何一個社會團體,從原始部落到國家,從商號到朝廷,它內部的人員大概都可以被清楚地分成三種。
第一種人,是有能力、并且愿意去推動這個團體向前發展,做出一些成績的建設者。
他們是發動機,是領航員,他們可能也有私心,但是他們個人的追求和團隊的整體利益,在大方向上是一致的。
第二種人,是既沒有太大能力,也沒有太大意愿的旁觀者,他們覺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求有功勞,只求不犯錯。
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是墻頭草,風往哪邊吹,他們就往哪邊倒。
他們是團隊的壓艙石,不好也不壞,只是……很沉重。
第三種人,則是把個人私利放在團隊公共利益之上的蛀蟲,他們可能有能力,也可能沒能力,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利用團隊的規則,或者破壞團隊的規則來為自己謀取利益。
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不斷地把屬于團隊的公共資源,變成自己的私人財產。
他們是趴在團隊身體上的癌細胞,只知道索取,不知道貢獻!
當一個封建王朝像早晨的太陽一樣剛剛升起、正在興旺的時候,建設者的數量和影響力會遠遠超過后面兩種人。
他們精神振奮,除掉舊的,建立新的,帶領著整個社會越來越好,不斷進步。
那個時候,第二種人會自然地跟隨他們,第三種人則會被嚴厲的法律和高昂的斗志壓制得不敢抬頭。
而當一個封建王朝走到了末年,像快要落山的太陽一樣的時候,情況就會發生完全相反的轉變。
第三種人,蛀蟲……他們的數量和勢力會像瘟疫一樣瘋狂地生長蔓延,最后遠遠超過第一種人。
整個朝廷,整個社會,都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爭名奪利的地方。
所有人都紅著眼睛,揮舞著手臂,想從這艘快要沉沒的大船上多撬下一塊木板,裝進自己的口袋!
至于這艘船最后會沉到哪里,會不會帶著所有人一起淹死,他們一點也不關心。
在這樣的環境里,建設者就成了和大家不一樣的人。
他們成了孤獨的臣子,成了單獨行動的人。
他們的數量,少得可憐,他們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他們想做點事情,卻發現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用各種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方法阻礙他們,牽制他們。
你想整頓軍隊裝備?對不起,這斷了無數將軍們吃空餉、賣軍隊武器的財路,他們會聯合起來給你設置障礙,讓你一步也走不動。
你想改革稅收制度?對不起,這動了全國所有讀書人、官員、地主不用交稅的特權,他們會用盡一切符合“祖宗規矩”的理由,把你的新政策在剛開始的時候就掐死。
你想嚴格執行法律?對不起,你抓的每一個人背后都連著一張巨大的關系網,今天你查辦了他,明天就會有數不清的監察官員,用“手段殘酷”、“濫用權力”的罪名把你淹沒在唾罵的海洋里。
這,就是歷史上的崇禎huang帝面對的真正的、沒有出路的困境。
他的失敗,從他坐上huang帝寶座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
在朱由檢看來,他不是輸給了皇太極,不是輸給了李自成,他是輸給了那個已經從里到外爛透了、龐大的官僚體系。
想到這里,朱由檢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車廂里的光線,好像更暗了。
那盞小小的宮燈,在馬車的搖晃中輕輕地晃動著,把他和對面張維賢的影子投在車廂壁上,拉得很長,形狀扭曲。
朱由檢心里很清楚,自己現在面對的,是和歷史上那個崇禎huang帝一模一樣的困難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