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曾經權力大到遮天蔽日,讓全天下的人都感到害怕、不敢正視的“九千歲”,為什么會在這么深的夜里,突然跑來拜訪他?他想干什么?難道……
張維賢的腦子里瞬間閃過很多念頭,但還沒等他想明白,一個陰柔而又非常熟悉、仿佛能鉆進人骨頭縫里的聲音,已經從門外飄了進來。那聲音還帶著一股皇宮深處那種幽暗、潮濕地方特有的氣息。
“是咱家我自己冒昧跑來了,打擾了國公爺休息的清靜,真是罪過呀。”
這話剛說完,還沒等張維賢說“請進”,魏忠賢的身影,就像一個沒有重量的幽靈一樣,悄無聲息地“滑”進了書房。
他走路的動作很慢,但是腳步輕得詭異,好像不是踩在結實的地板上,而是飄在空氣里。
魏忠賢身上,還是穿著那身在普通有錢人家里都顯得有點寒酸的灰色布袍子,袖口和領口的地方,甚至都洗得有些發白了。他的臉上,也還是掛著那副標志性的、謙卑得幾乎到了討好程度的笑容。
但是,在那笑容的背后,卻隱藏著一種讓人從心底里發冷的陰森氣息。就好像他戴著一張制作精美的人皮面具,面具下面,其實是一具早已腐爛的骷髏。
魏忠賢的身后,沒有跟著任何護衛的士兵,甚至連個給他提燈籠照路的小太監都沒有。就只有他孤身一個人。那樣子,就好像只是一個被全世界遺忘了的人,在這樣一個寒冷透骨的冬夜,偶然想起來,跑來拜訪一位很久沒見的老朋友。
張維賢慢慢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一瞬間繃緊了,像一頭雖然年老、但依然準備戰斗的獅子。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鋒利,死死地盯住眼前這個曾經讓整個大明朝的官員都嚇得發抖的大太監。
“魏公公這么晚到我這里來,是有什么指教嗎?”張維賢的聲音,冰冷而充滿了戒備。他和魏忠賢從來就沒有什么私交,甚至在先帝天啟huang帝在位的時候,還因為魏忠賢手下的“閹黨”試圖插手控制京營,而和他發生過沖突。
張維賢想不出來,這個人有什么理由,會在這種時候來找自己。
想來想去,那就只剩下一種最壞的可能性了……
魏忠賢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張維賢那幾乎快要凝固成實體的敵意。他那雙小眼睛,靈活地在書房里轉了一圈,掃過那些價值連城的古書和名字畫,最后,目光落在了張維賢面前書桌上,那本攤開著的、上面用炭筆畫滿了各種標記和符號的冊子上——那封皮上寫著《京營“資產重組”計劃書》。
魏忠賢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很奇怪,像是在欣賞一件沾滿了鮮血的、殘酷的藝術品。
“國公爺真是為了國家,操碎了心啊。這大半夜的,還在為皇上分憂解難。咱家我在西山那邊住著,都聽說了國公爺您在京營里使出的雷霆手段了,佩服,咱家真是打心眼里佩服您。”
他一邊說著,一邊很自然地走到書桌前面,態度從容得好像這里不是英國公的書房,而是他自己的。
接著,魏忠賢從他那寬大的布袍袖子里,取出了一個小盒子。那盒子只有巴掌大小,通體是黑色的漆,上面用金粉描繪著精細的花紋,圖案是繁復的纏枝蓮花。盒子做工非常精巧,但是不知怎么的,卻透出一股不祥的、讓人不安的氣息。
他把這個小小的木盒,輕輕地,放在了張維賢的書桌上。
這一刻,桌面上仿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邊是指向未來、試圖改革的藍圖;另一邊,則是這個散發著陳腐和死亡氣息的神秘盒子。
“這是什么?”張維賢的目光被那個盒子牢牢吸住了,忍不住問道。
魏忠賢沒有直接回答。他伸出那只保養得很好、白皙得甚至有點病態的手,用修剪得圓潤整齊的指甲,輕輕地撥開了小木盒的蓋子。
“啪嗒。”
一聲輕微的響動,在這死一般寂靜的書房里,顯得異常清晰。
盒子里面,沒有裝任何金銀財寶,沒有奇珍異寶,更沒有毒藥或者匕首之類殺人的東西。
里面只放著一疊厚厚的、用上好的高麗紙裝訂成的冊子,看起來像是賬本。
而且,這些賬本和那天huang帝給他的《京營整頓計劃書》一樣,上面的字不是手寫的,是用印刷用的宋體字整齊印刷出來的,里面還夾雜著一串串用紅色和黑色墨水區分的、彎彎曲曲的阿拉伯數字。
“這是……”張維賢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他聞到了一種熟悉的味道,那是屬于陰謀、背叛和死亡的味道。
“這是成國公府上,從天啟元年開始,到天啟七年為止,整整七年間,所有的‘生意往來賬目’。”魏忠賢把聲音壓得極低,像是在分享一個世界上最骯臟、但又最誘人的秘密。
他翹起蘭花指,動作看起來甚至有點優雅,從那一疊賬本的最上面,輕輕地拈起了一頁紙。那頁紙上,畫著一個清晰的表格。
“國公爺您請看這里,”魏忠賢指著那張表說,“這上面列著的,是成國公朱純臣家名下,所有的田地、商鋪、當鋪。您注意看這一項,這里面有三千二百畝最肥沃的上等田地,本來是屬于京營的‘軍田’!這些田,是在天啟三年的時候,用‘沖抵應該發給士兵的軍餉’這個理由,從京營的賬上,劃歸到成國公府名下的。按照現在市場上的地價來計算,光是這筆田產,價值就至少超過五萬兩白銀!當然了,所謂的‘沖抵軍餉’,完全是胡說八道,根本子虛烏有,軍餉早就被他們用其他名目貪掉了。”
說完,他又拈起了下面一頁紙。
“國公爺您再看這一頁,”魏忠賢繼續用他那陰柔的嗓音解說,“這是他府上,在京城里開的十三家當鋪,每年的資金進出流水賬。他們每年的‘利潤率高得嚇人,平均能達到百分之二百!您知道他們的主要客人是誰嗎?就是京營里那些經常領不到足額軍餉的窮苦士兵!那些士兵沒辦法,只能把自己祖傳的兵器、盔甲,或者自己老婆女兒的首飾拿出來,典當給成國公家開的當鋪,換點錢勉強活下去。這叫什么生意?這叫……用您英國公的本錢,賺您英國公的利息,最后再把您英國公手下的兵,往絕路上逼!這真是一筆‘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啊,您說是不是?”
最后,魏忠賢又拿出了幾頁紙,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