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緊了一夜。
待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林子里的露水便重了起來。原本勒在豬八戒身上的那些珍珠衫,此時露出了原形—是幾根粗礪的山葛藤。
這藤蔓沾了露水,又被晨風一吹,若是換了旁人,只覺濕冷,可在那法力加持下,這東西卻像風干的牛筋一樣開始收縮,每一寸都勒進八戒那厚實的肥膘里。
“噠、噠、噠。”
清脆的馬蹄聲踩碎了清晨的死寂。
玄奘騎在馬上,精神頭極好,那身錦斕袈裟在晨光里甚至有點晃眼。孫悟空扛著棒子,嘴里叼著根狗尾巴草,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沙悟凈挑著擔走在最后,眼神有些躲閃,似乎不太忍心看樹上那坨慘不忍睹的“臘肉”。
昨夜那座富貴逼人的莊院,連塊瓦都沒剩下,只留下一片被露水打濕的荒草地。
豬八戒聽見動靜,費力地把被擠成一條縫的眼皮撐開。
視線倒轉,他看見師父正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手里還拿著個還有半個沒吃完的野果子,吃得津津有味。
“師……師父……”
八戒嗓子啞得像是吞了二斤沙子,“救命……救命啊……這衣服縮水縮得厲害,要勒死人了……”
孫悟空笑嘻嘻地湊過去,伸出金箍棒,不輕不重地捅了捅八戒鼓出來的腮幫子:“呆子,這女婿當得爽利不?昨晚俺老孫可是聽見有人喊著要把三個姐姐全包圓了,怎么,這一宿沒洞房,改練縮骨功了?”
“哥!親哥!”
八戒此刻哪還有半點脾氣,眼淚混著眼屎往下淌,“別拿老豬開涮了!我這也是奉了師命……奉了師命去的啊!誰知道這幫娘們兒手這么黑!快放我也!”
“悟凈,去。”
玄奘淡淡吩咐了一聲。
沙悟凈應了一聲,放下擔子走上前去扯那葛藤。他運起降妖寶杖的法力,手上青筋暴起,猛地一拽。
“蹦!”
葛藤紋絲不動,反倒是把樹勒出得嘎吱作響,疼得八戒又是殺豬般的一聲慘叫。
“師父,這藤有點邪門。”沙悟凈松開手,看著掌心勒出的紅印,“不是凡物,像是捆仙索的路數。”
“當然不是凡物。”
玄奘翻身下馬,靴子踩在濕軟的草地上,一步步走到樹下。他沒動手解藤,而是彎腰,從那雜草叢中撿起一張被露水打濕了一角的紅箋。
那箋紙上有著淡淡的檀香味,墨跡未干。
“南海菩薩請下山,普賢文殊皆是客。”
玄奘輕聲念著箋上的詩句,手指在皆是客三個字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極冷的弧度,“哼,好大的排場。”
他隨手將紅箋扔給孫悟空:“念給你二師弟聽聽。讓他知道知道,昨晚他想睡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孫悟空接過帖子,火眼金睛掃過那行云流水的字跡,咂了咂嘴:“嚯,呆子,你是真有種。昨晚那是黎山老母領頭,觀音、文殊、普賢三位菩薩作陪。也就是你,這三界里敢同時調戲這四位的,除了你,墳頭草都三丈高了。”
空氣凝固了。
樹上的豬八戒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雷劈中了天靈蓋。
那一瞬間,他腦子里所有的委屈、疼痛、色心全都嚇飛了,剩下的只有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那是老鼠調戲了貓,回頭發現那是老虎的絕望。
“菩……菩薩?!”
八戒的括約肌一陣松弛,差點沒當場失禁。那張豬臉瞬間由紅轉白,再轉青,嘴唇哆嗦得像是在篩糠:“完了……完了……我得罪了觀音……我還要不要取經了……我有罪……我有罪啊!”
八戒開始在樹上拼命扭動,嘴里語無倫次地懺悔,那動靜凄慘得連樹上的烏鴉都被嚇飛了。
玄奘沒有理會這頭被嚇破膽的豬。
他背著手,抬起頭,目光穿過茂密的松枝,直直地刺向那看似空無一物的云端。
云氣在那里有些不自然的凝滯。
玄奘深吸一口氣,沒有合十行禮,反而整了整衣領,那姿態不像是個朝圣的僧人,倒像是在董事會上準備發難的股東。
“既然都沒走遠,那就聽貧僧說兩句。”
這一聲,沒有用嘶吼,卻夾雜著地仙境渾厚的法力,如同一根無形的針,瞬間扎穿了云層。
云端之上,正隱著身形的四位大士,身形不由得一僵。
觀音菩薩微微側目,文殊菩薩皺起眉頭。
只聽下面的玄奘,聲音陡然轉冷,字字如刀:
“好一個四圣試禪心。”
“幾位菩薩,這場戲排得不錯,不僅下了血本變出這萬貫家財,還親自下場扮演凡人。”
“但是!”
玄奘話鋒一轉,手指猛地指向樹上的八戒,“你們這吃相,是不是太難看了點?!”
“這是試禪心嗎?”
云端的文殊菩薩面色一沉,剛要按落云頭呵斥,卻被黎山老母抬手攔住。老母瞇著眼,示意聽下去。
玄奘在草地上踱了兩步,聲音越發清晰有力,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反駁的邏輯感:
“八戒是什么出身?天蓬元帥,因色被貶。他骨子里就是帶著這點俗根。你們明知道他的弱點,卻還變作千嬌百媚的美女,拿出吃不完的陳糧、穿不盡的綾羅來誘惑他。”
“這就像是在一個餓了三天的乞丐面前,擺上一桌滿漢全席,然后躲在暗處,等他伸手去拿的時候跳出來,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你不夠高尚!你是個賊!”
“這是度化嗎?不,這是把人往溝里推!”
玄奘猛地抬頭,眼神凌厲:“你們高高在上,不沾紅塵,自然可以說得輕巧。可你們想過后果沒有?”
“昨晚八戒若是真的入贅了,這取經的隊伍散了,這西行的因果斷了,屆時如來佛祖問責下來,這口黑鍋,是扣在我這徒弟頭上,還是扣在你們這幾位不顧大局的菩薩頭上?!”
“拿整個西行大業做賭注,就為了證明豬是好色的這個顯而易見的廢話?”
“簡直荒謬!”
云端之上,死一般的寂靜。
原本還帶著幾分戲謔、準備看這一難笑話的幾位菩薩,此刻卻覺如芒在背。
她們習慣了用神的視角去俯視眾生,去設置考題。可從來沒人告訴她們,這種考題本身的邏輯是有漏洞的,更沒有人敢指著鼻子告訴她們:你們這是在玩火,是在拿西游大計開玩笑。
這唐三藏哪是什么迂腐和尚,這分明是個把利害關系算計到骨子里的狠人。
良久,云端傳來幾聲極輕的嘆息。
那原本凝滯的云氣,悄無聲息地散去了。沒有顯圣,沒有訓誡,甚至沒有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因為她們發現,此時若現身辯駁,反而顯得氣量狹小,坐實了這場鬧劇。
“走了。”
孫悟空火眼金睛閃了閃,把金箍棒往肩上一扛,沖玄奘比了個大拇指:“師父,還得是你。俺老孫這輩子罵過玉帝,罵過閻王,但像您這么罵人不帶臟字還能把人罵跑的,頭一回見。”
玄奘臉上的那種義憤填膺在云氣散去的一瞬間消失得干干凈凈。
他拍了拍袖子上的灰,恢復了那副懶散的模樣。
玄奘走到樹下,朝孫悟空揚了揚下巴,“觀眾都臊跑了,還不把咱們的主角放下來?”
孫悟空嘿嘿一笑,金箍棒輕輕一點。
沒了法力加持的葛藤瞬間寸寸斷裂。
“噗通!”
豬八戒大頭朝下,結結實實地砸在草地上,摔了個狗吃屎。
但他連哼都不哼一聲,手腳并用地爬到玄奘腳邊,一把抱住玄奘的小腿,那張豬臉上涕淚橫流,這次是真的哭了:
“師父……爹啊!您是我親爹!”
“俺老豬以前眼瞎,總覺得您心狠。今天俺才知道,您是真護犢子啊!剛才那幾句話,說得俺這心里……暖烘烘的!”
在這個神佛漫天的世界里,八戒習慣了被當作棋子、當作笑料、當作反面教材。這是第一次,有人當著滿天神佛的面,為了他這么一頭豬,連菩薩都敢懟!
這大腿,必須抱死。
“行了,把鼻涕擦擦,臟死了。”
玄奘嫌棄地把腿抽出來,從懷里摸出火折子。
“嚓。”
火苗竄起,點燃了那張薛濤箋。
玄奘看著那紅箋在火光中化為灰燼,淡淡道:“這字據燒了,這事就算翻篇了。往后要是誰再拿這事笑話你,那就是打貧僧的臉。懂了嗎?”
“懂!懂!”八戒把頭點得像搗蒜,“以后師父您指東,俺絕不往西!這肉……這肉俺也不吃了,留給師父吃!”
“肉還是要吃的,哪有力氣干活。”
玄奘踩滅了最后的火星,翻身上馬,“走了,趕路。”
日頭升高,驅散了最后的寒意。
師徒一行人重新上路,只是這一次,豬八戒扛著釘耙走得格外起勁,哪怕那一身被勒出的紅印子還疼著,卻也沒再抱怨半句。
“師父,咱們下一站去哪?還有這種……咳,大戶人家嗎?”八戒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顯然是記吃不記打。
“大戶人家是沒有了。”
玄奘望著遠處那座隱入云霄、巍峨得有些詭異的高山,眼神里閃爍著一種商人看到金礦時的光芒。
“不過前面有個地方,比昨晚那地界更有錢,也更危險。”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聲音壓低,透著一股子貪婪:
“那是萬壽山,五莊觀。”
“那里有一種果子,聞一聞能活三百六十歲,吃一個能活四萬七千年。”
八戒聽得眼珠子都直了,喉結劇烈滾動:“乖乖…四萬七千年?這也是那什么老母變的?”
“不。”
玄奘勒緊了韁繩,嘴角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那是真正的天地靈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