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的風浪變小了。

不是因為同情，而是因為河中央那個身影跪得太沉，壓住了周遭的水脈。

“咚。”

那個自稱卷簾的怪物，重重地把頭磕在渾濁的水面上。

雖然是水，但在妖力的激蕩下，這一記磕頭聲沉悶得像是撞上了花崗巖。

“我有罪……”

卷簾的大手死死摳進自己的臉頰，指甲劃破了青色的鱗片，流出黑色的血。

“打破琉璃盞，驚擾圣駕……我該死，我確實該死。”

“咚。”

又是一記。

額頭上的肉綻開了，血水順著鼻梁流進嘴里，和那河水的腥味混在一起。

豬八戒在岸邊縮了縮脖子，那磕頭的聲音聽得他腮幫子發酸。

“呵。”

一聲短促的笑。

沒有任何溫度，只有純粹的嘲弄。

玄奘站在半空，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痛哭流涕的怪物，眼神像是在看一條被人賣了還在替人數錢的流浪狗。

“罪？”

玄奘撇了撇嘴，“你也配有罪？”

這句話罵得很臟，也很莫名其妙。

卷簾磕頭的動作僵住了。

他抬起那張糊滿血污的臉，渾濁的眼珠子里全是茫然：“圣……圣僧？千真萬確……那是玉帝的琉璃盞，就在我手里……”

“就在你手里。”

玄奘打斷了他，右手隨意一招。

那枚一直懸浮的【琉璃盞殘片】像是有靈性一般，飛回他的掌心。

玄奘兩根手指捏著那塊鋒利的碎片，在眼前晃了晃，鋒刃折射出冷冽的寒光。

“卷簾，貧僧問你。”

玄奘的聲音不疾不徐，像是在聊家常，“你給玉帝卷簾子，卷了多少年？”

卷簾下意識答道：“三千六百五十年。”

“三千多年。”

玄奘點了點頭，“在這三千多年里，你替玉帝捧過多少次杯？倒過多少次酒？擋過多少次不長眼的暗箭？”

“我不記得了……數不清。”

“那你手抖過嗎？”

玄奘突然把聲音壓低，身子微微前傾，“哪怕一次。”

卷簾愣住了。

并沒有。

他是御前大將，是金仙修為。別說捧個杯子，就是泰山在他面前崩了，他的眼皮都不會眨一下，手更不可能抖半分。

“一個三千多年從沒失手過的人，在一個風平浪靜的宴會上，手滑了？”

玄奘冷笑著，把那塊碎片直接彈了出去。

“叮！”

碎片精準地落在卷簾面前的水面上，卻詭異地沒有沉下去，而是隨著水波微微起伏。

“好好想想。”

玄奘的聲音像是一根針，直接扎進了卷簾被封閉的記憶深處，“就在杯子碎裂的前一瞬，你的手肘……是不是麻了一下？”

沒有任何預兆。

卷簾的瞳孔劇烈擴散。

那一瞬的記憶，像是被閃電照亮了。

是的。

那個感覺太細微了，細微到當時的他根本沒在意。

就在他雙手捧盞，即將落案的那一秒。

一股極陰、極寒的氣勁，無聲無息地撞在了他右臂的曲池穴上。

那不是風。

那是有人在那種眾目睽睽之下，隱蔽而精準地推了他一把。

“記起來了？”

玄奘看著卷簾漸漸從茫然變為驚恐的表情，淡淡道，“看看你面前的碎片。看它的斷口。”

卷簾顫抖著伸出手。

那雙即使被飛劍穿胸都不曾顫抖的手，此刻抖得像篩糠。

他捏住了那塊碎片。

神念探入。

“滋！”

一股極其陰毒的寒氣順著指尖鉆入經脈，即使隔了五百年，那股力量依然霸道得令人作嘔。

那是……太陰之力。

在整個天庭，能修出這種純粹陰勁，又有資格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只有一個。

“噗！”

卷簾張嘴噴出一口黑血，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癱軟在水面上。

“是……太陰星君……”

卷簾的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喉嚨里發出類似拉風箱的嘶鳴，“為什么……那是星君啊……我只是個卷簾子的……為什么要害我？！”

他想不通。

那種級別的大佬，要殺他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何必在蟠桃會上搞這種下作手段？

“因為你便宜。”

玄奘給出了答案。

殘酷，直接，不留余地。

“西行是一場局，佛門要進，天庭要攔。”

“他們需要一顆釘子，一顆釘死在這里，阻斷取經人，甚至吃掉取經人的釘子。”

玄奘指了指這漫天的風沙，“但這顆釘子不能平白無故地出現，得有個理由，得有個罪名，才能名正言順地落在這里。”

“選誰呢？”

玄奘攤開手，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

“天王們背景太深，星君們地位太高，只有你。”

“一個沒有后臺，只有忠心，還傻乎乎干了三千多年苦力的卷簾大將。”

“把你扔下來，成本最低。”

死寂。

流沙河上只剩下風聲。

卷簾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掌。

原來沒有什么失手。

也沒有什么罪孽。

從頭到尾，這只是一場交易。

他那引以為傲的忠誠，在那幫大人物眼里，不過是一個可以隨時兌換掉的籌碼。

為了這盤棋，他們毀了他的仙骨，讓他變成吃人的妖魔，讓他跪在這里懺悔了五百年。

“棄子……”

卷簾嘴唇蠕動著，吐出這兩個字。

下一秒。

“啊！！！！”

他猛地從水里跳了起來。

那種聲音不再是之前的痛苦嘶吼，而是一種信仰崩塌后，歇斯底里的宣泄。

“刺啦！”

他一把扯斷了脖子上那串掛了五百年的骷髏項鏈。

九顆頭骨滾落水中，濺起一片渾濁的浪花。

“玉帝老兒！我有何罪？！”

“我忠心耿耿三千年！你就拿我當個湊數的？！！”

卷簾瘋狂地捶打著水面，每一拳都在河中炸起沖天的水柱。

他身上的妖氣開始失控，原本的青色皮膚因為充血而變得紫紅，眼角更是直接崩裂，流出血淚。

岸邊，孫悟空抱著膀子，并沒有阻止。

豬八戒嘆了口氣，小聲嘀咕：“完了，瘋了一個。”

“瘋了才好。”

玄奘看著那個在河中發狂的身影，眼底的冰冷終于散去，取而代之是一抹滿意的光。

“不瘋魔，怎么活？”

“知道自己是條狗，那是悲劇。不想當狗了，那才是正劇。”

玄奘往前踏了一步，雖然隔著數十丈的河水，但他的聲音清晰地鉆進了卷簾的耳朵里。

“罵夠了嗎？”

卷簾的動作停住了，胸膛劇烈起伏，喘息聲如同雷鳴。

“罵夠了，就給我滾過來。”

玄奘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腳下的土地。

“既然那天庭不留爺，你就跟著貧僧，去把那九重天……”

玄奘頓了頓，嘴角咧開一個猙獰的弧度：

“捅個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