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的水不是響的,是燥的。
那種浪頭拍打在岸邊,像是無數把沙礫在鐵鍋里翻炒的聲音。
玄奘站在岸邊,嘴唇微動,吐出一句被風浪扯碎的低語。
“九世輪回,也該圓滿了。”
河中央,一聲悶響。
那青面獠牙的紅發(fā)妖魔,被孫悟空一棒砸得雙膝跪進水里,激起的浪花甚至并沒能濺過他的腰身。
太重了。
孫悟空這一棒雖然沒下死手,但那股透勁兒直接壓得河水都抬不起頭。
“好硬的骨頭?!?/p>
孫悟空在半空翻了個身,火眼金睛里兇光炸裂,手中的鐵棒再次舉過頭頂,金光幾乎把昏暗的河面照得通透。
“再吃老孫一記!”
風壓先到。
河水被無形的勁氣生生壓出一個方圓三丈的凹坑。
“悟空。”
兩個字。
聲音不大,沒有嘶吼,就像是平日里叫徒弟遞碗水一樣平淡。
但半空中的金箍棒硬生生地停住了。
那根重達一萬三千五百斤的鐵棒帶起的慣性,扯得孫悟空身上的虎皮裙獵獵作響。
“轟!”
棒子沒落下去,但那是被強行收住的勁風,還是像重錘一樣砸在水面上,炸起一道數十丈高的渾濁水墻。
孫悟空落地,靴底踩碎了一塊鵝卵石。
他把棒子往地上一杵,以此來化解手臂上那股反噬的力道,臉上滿是不解的戾氣。
“師父,你攔我作甚?”
孫悟空齜著牙,指著那個還在水里晃晃悠悠試圖站起來的影子,“那廝身上的血腥味兒,頂風能臭出三里地!剛才那張嘴就是要吃人的架勢,這種禍害留著過年?”
玄奘沒說話。
他那身錦斕袈裟在渾濁的背景色里顯得格格不入。
他越過孫悟空,一直走到鞋底被河水浸濕的地方才停下。
豬八戒這時候才敢從這后面探出半個腦袋,兩只大耳朵撲棱了兩下,一只豬蹄子指著河里,聲音有點發(fā)抖。
“哥啊,這次我也站大師兄。這真不是什么好鳥。”
豬八戒咽了口唾沫,那雙小眼睛死死盯著妖魔的脖子,“師父您眼尖,您瞅瞅他脖子上掛的那串玩意兒。黑漆漆的,那可是死人腦殼?。∽阕憔艂€!個頂個像腌透了的咸菜疙瘩,看著就讓人脊梁骨冒寒氣?!?/p>
河中央,那妖魔似乎被棒子震得七葷八素,正痛苦地捂著腦袋嘶吼,那九個骷髏頭隨著他的動作,相互撞擊。
這聲音讓豬八戒縮了縮脖子。
玄奘看著那串骷髏。
他的眼神如果不動,就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八戒?!?/p>
玄奘開口了,“你平日里看女施主時,連人家眉角的粉遮了幾層都能看清,怎么今日竟成了瞎子?”
豬八戒老臉一紅,哼哧道:“師父,這骷髏頭還能看出花來?不就是黑嗎?”
“拋開你的怕。”玄奘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仔細看?!?/p>
孫悟空心里咯噔一下。
他對和尚的眼力向來是有數的,這和尚既然這么說,那就絕不僅僅是看個死人頭那么簡單。
“火眼金睛,開!”
孫悟空雙目猛地閉合再睜開,兩道猶如實質的金光像探照燈一樣,直直地射向那妖魔的頸間。
豬八戒也不敢怠慢,瞪圓了豬眼湊過去瞧。
這一看,空氣突然安靜了。
在孫悟空的視野里,那些骷髏頭表面包裹的厚重黑色水銹正在層層剝落。
在那漆黑、腐朽、充滿了怨氣的表象之下,竟然有一絲極其微弱,卻純粹得令人發(fā)指的金光透了出來。
那不是黃金的光。
那是功德的光。
只有那種修持了幾輩子、已經摸到佛門門檻的高僧,死后的骨殖才會如同白玉生煙,內蘊金輝,萬劫不腐。
“這……”
孫悟空握著棒子的手緊了一下,“這也是個修佛的?這不是一般的骨頭,這是金身羅漢的胚子?。 ?/p>
豬八戒嘴張得能塞進個饅頭:“乖乖……這妖怪嘴這么刁?專挑得道高僧吃?這得是吃了多少代的大德高僧,才能湊齊這九顆珠子?”
“是啊,多少代?!?/p>
玄奘的嘴角勾起一個極度諷刺的弧度。
他背對著徒弟,面對著那滾滾流沙,聲音輕得像是一聲嘆息。
“八戒,你覺得這世上,有幾個和尚能修出這等骨頭?”
豬八戒愣住了。
玄奘轉過身,指了指自己那顆光頭。
“那不是旁人?!?/p>
“那是貧僧。”
“當啷?!?/p>
孫悟空手里的金箍棒磕在了一塊石頭上,發(fā)出一聲脆響。
豬八戒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兩只手在空中胡亂比劃著:“師……師父,這種玩笑開不得。您這不還熱乎著嗎?那怎么能是您呢?”
“沒什么奇怪的?!?/p>
玄奘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那種眼神不像是在看天,像是在看一張巨大的、蓋在頭頂的網。
“佛門要排場,許我十世修行。前九世,我都是取經人?!?/p>
“第一世,我走到這里,被他吃了。骨頭沉不下去,被他撿起來掛在脖子上玩?!?/p>
“第二世,我又來,又被吃。”
“直到第九世。”
玄奘頓了頓,目光如刀子般刮過那河中的妖魔。
“天庭給了他一種病,叫餓。每七日一次飛劍穿胸,不吃人肉就要魂飛魄散。他們把他變成一條守門的餓狗,專門用來斷我的路?!?/p>
“而靈山那邊……”
玄奘冷笑出聲,笑聲里帶著一股子透骨的寒意,“他們看著我一次次被吃。因為在他們眼里,這叫磨難。前九世的尸骨鋪在這里,就是為了給這第十世的我墊腳?!?/p>
河水依舊在翻涌,但岸上卻死一般的寂靜。
孫悟空感覺喉嚨干得厲害,他下意識地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子,用力捏得粉碎。
九次。
被人活生生撕碎、咀嚼、吞咽九次。
難怪這和尚從踏出大唐的那一刻起,就不拜佛,只信自己手里的拳頭。
換做是他孫悟空,若是知道自己被這么算計了九輩子,哪怕把這天桶個窟窿,把靈山砸個稀爛如果不解恨。
“師父……”孫悟空的聲音有些發(fā)啞,“既然這廝是天庭和那幫禿……那幫菩薩布的局,那俺老孫現在就一棒子敲碎他,給您那前九輩子報仇!”
“殺了他?”
玄奘搖了搖頭。
他從懷里摸出一塊東西。
那是一塊殘缺的琉璃盞碎片,邊緣鋒利,卻在他掌心懸浮著。
在那碎片中心,有一朵豆大的火苗,遇風不滅,遇水不熄。
“殺了他,這筆賬就斷了,某些人就該在云端上偷著樂了。”
玄奘看著河中那個還在因為頭疼而瘋狂撞擊水面的怪物,眼神里沒有慈悲。
“他以為他吃的是人?!?/p>
“其實他吃的是他自己唯一的生路?!?/p>
玄奘手腕一翻。
那塊琉璃盞殘片并沒有被扔出去,而是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托著,緩緩升空。
“悟空,八戒,看好了。”
這一刻,那個身披袈裟的和尚,看起來比妖怪更像個掌控生殺予奪的魔王。
“今日為師教你們一課?!?/p>
“什么叫作,物理超度,兼心理療法。”
話音落下。
那琉璃碎片化作一道流光,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地扎進了流沙河那漫天的妖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