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站在岸邊，看著自家師父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他一時間竟有些怔住了。

這師父，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古怪。

說他是凡僧，他偏生敢一拳打碎佛祖的五行山。

說他是神佛，他又渾身沒有半點法力波動，瞧著比尋常凡人還要文弱。

如今，更是要以這凡胎**，去會一會那占盡地利的西海龍王三太子。

孫悟空心中不解，抓了抓臉頰，終究還是將這份擔憂按了下去。

畢竟，師父從未做過無把握的事。

他將金箍棒重重往地上一頓，堅巖應聲開裂。

“師父，你且放心去！”

孫悟空咧開嘴，露出獠牙，兇性畢露：“有俺老孫在此，莫說是那南海的婆娘，便是那玉皇老兒親至，也休想越過此地半步，擾了你的好事！”

玄奘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猴子雖頑劣，卻是個聰明猴。

他不再多言，轉而面向那奔騰的鷹愁澗，緩緩吸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吸得又長又深，周遭的空氣仿佛都被抽離，形成一片短暫的真空。

風聲，水聲，似乎都在這一刻靜止。

緊接著，他心念一動。

那早已爛熟于胸的《玄武定海訣》，自行運轉開來。

剎那間，一幕讓孫悟空看得眼角直抽的景象，發生了！

只見玄奘那件樸實無華的僧袍之下，皮膚表面，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層淡如水墨的玄黑色水紋。

那水紋仿佛活物，在他身上緩緩流淌、盤旋，散發出一種古老而蠻荒的氣息。

他整個人的氣場，也于此刻驟變！

方才他若還是一塊岸邊的頑石。

此刻，他便仿佛與眼前這道滾滾滔滔的鷹愁澗，徹底融為了一體。

再也不分彼此。

“這是……什么功法？！”

孫悟空看得是抓耳撓腮，心頭巨震。

他當年在菩提祖師座下，也算是見識過不少道家玄功妙法。

可像眼前這般，能將自身氣息與大江大河模擬得如此惟妙惟肖，連他這雙火眼金睛都快分辨不出真假的功法，當真是聞所未聞！

就在他驚疑不定之際，玄奘動了。

他對著那深不見底的澗水，沒有絲毫猶豫，縱身便是一躍。

“師父！”孫悟空驚呼一聲，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預想中浪花滔天的景象并未發生。

玄奘的身體在接觸水面的瞬間，非但沒有激起巨大的水花，反倒像一滴滾油落入冷水，又如一條最靈巧的游魚，悄無聲息地滑入了那黑沉沉的澗水之中。

水面上，只蕩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很快便被翻滾的波濤吞沒。

孫悟空站在岸上，將一雙火眼金睛催發到了極致。

兩道金光暴漲三尺，死死盯著那片水面，試圖看穿渾濁的澗水之下，到底發生了什么。

……

再說這鷹愁澗之底。

又是另一番景象。

水底深處，坐落著一座頗為氣派的水晶宮殿。

宮殿以巨鯨的骨架為梁，以萬載的寒玉為壁，雖不如東海龍宮那般富麗堂皇，卻也雕欄玉砌，貝闕珠宮，自有幾分森然景致。

此刻，一個頭戴金盔、身穿白甲、面如冠玉的青年將軍，正一臉怒氣地端坐在水府正堂那張巨大的珊瑚寶座上。

此人，正是西海龍王三太子，敖烈。

方才，他正在洞府之中閉目養神，腹中忽覺一陣絞痛般的饑餓，便想著出水尋些吃食。

正巧，瞥見一匹膘肥體壯的凡馬在岸邊飲水，便不假思索地一口吞下。

不曾想，竟惹來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臉猴子，在岸上指著他破口大罵。

敖烈胸中憋著一團火。

想他堂堂西海龍宮三太子，只因遭了“忤逆”的罪名，被觀音菩薩求情免死，才貶來此地受難。

名為看守，實為囚禁。

這五百年來，過得何其憋屈！

腹中饑時，只能去捕些腥臭的魚蝦；夜深人靜時，便是刺骨的澗水侵肌蝕骨。

如今連吃一匹凡馬，都要被一只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野猴子，指著鼻子罵作“孽畜”、“泥鰍”！

他心頭的火氣再也壓不住。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敖烈一拳重重捶在身旁的珊瑚寶座上，那堅硬如鐵的珊瑚頓時“咔”的一聲，崩裂開數道蛛網般的裂紋！

“若非有菩薩法旨在身，”他咬牙切齒地低吼，“本太子定要沖上岸去，與那毛猴大戰三百回合！讓他知曉，我西海龍族的厲害！”

幾個侍立在旁的蝦兵聽得心驚膽戰，彼此交換著眼色，連大氣都不敢喘。

他正在洞府中無能狂怒，忽然，一股龐大到讓他幾乎窒息的恐怖威壓，毫無征兆地從水府之外籠罩進來！

這股威壓厚重、沉凝，沒有半分法力痕跡，純粹得好似一座太古神山，從天而降，狠狠壓在了他的神魂之上！

更讓敖烈感到心膽俱裂的是，在那威壓之中，他還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絕對的品階壓制！

那感覺，仿佛是洪荒之初以他龍族為食的上古大巫，跨越了無盡時空，將冰冷的目光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轟隆隆！！！”

整座水晶宮殿在這股威壓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嗡嗡巨響，無數細小的裂紋在梁柱與墻壁上蔓延開來！

水府內那些尚未完全開化的魚精、蝦怪，更是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一聲，便被這恐怖的威壓活生生震碎了妖丹，翻著白肚皮死了一片！

“噗通！”

敖烈只覺得雙膝一軟，竟不受控制地從寶座上滑落下來，狼狽不堪地跪倒在地！

他那張俊秀的臉龐血色盡失，一片慘白。

渾身上下，抖如篩糠。

“這……這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腦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心中再無半分怒火，只余下無邊的恐懼。

就在他快要被這股威壓徹底壓垮心神之時，一個平淡卻又霸道的聲音，通過水流的震動，如同驚雷一般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西海龍王三太子，敖烈！”

“滾出來，見我！”

這聲音仿佛帶著言出法隨的魔力。

敖烈只覺得身體完全不受控制，竟從地上掙扎著爬起，然后踉踉蹌蹌地朝著水府大門游了過去。

也就在此時，岸上，那早已心領神會的孫悟空，將他壓抑了許久的大羅金仙滔天妖氣，毫無保留地釋放了出來！

他將手中的金箍棒往那堅硬的石崖上重重一頓！

只聽“咔嚓”一聲，百丈石崖竟被他這一頓之力，硬生生頓出了一道深不見底的巨大裂縫！

孫悟空扯開破鑼般的嗓子，對著澗水發出了震天咆哮：

“呔！”

“水里那條泥鰍，可還認得你孫外公？！”

“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在此！”

“還不快快滾上岸來，給你師父磕頭！！！”

這聲音如同九天之上滾過的悶雷，穿云裂石，直透水底！

“齊……齊天大圣？！”

正如同行尸走肉般朝洞外游去的敖烈，在聽到這個曾一度讓整個天庭都為之膽寒的兇名時，那被恐懼所麻痹的神魂猛地一個激靈！

他瞬間清醒了過來。

可這清醒，非但沒有帶來半分輕松，反倒讓他如墜冰窟！

他猛地抬起頭。

只見水府大門之外，一個身穿樸素僧袍的身影，正負手而立，靜靜地懸停在水中。

他周身的水流竟自動分開，形成了一個絕對的無水空間。

而那股讓他連反抗勇氣都提不起來的恐怖威壓，正是從這個看似文弱的和尚身上散發出來的！

岸上，是一個能把天捅個窟窿的齊天大圣。

水下，是一個不知深淺、光憑氣息就能讓他血脈戰栗的神秘圣僧。

一個能讓那無法無天的孫悟空，都心甘情愿為其在岸上掠陣的和尚……

這……這他娘的，到底是個什么來頭？！

敖烈只覺得那本就不怎么靈光的腦子，在這一刻，徹底成了一團漿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