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美猴王，使出了平生的力氣，渾身的法力，灌注于那條鐵棒之上！

那棒，原是太上老君親手所煉，大禹治水之時，定江海淺深的一個定子，是一塊神珍鐵，重有萬萬三千六百斤！

如今，被孫悟空這大羅金仙的法力一催，更是非同小可！

棒未至，風先聞！

只見那鐵棒過處，虛空都仿佛被犁開了一道漆黑的裂縫！下砸帶起的狂風，化作了實質的罡氣，將四周百丈之內的大地，都生生刮去了一層！

飛沙走石，山河變色！

這一棒，若是砸實了，莫說是一個血肉之軀，便是那千萬里連綿的巍巍山脈，也要被當場打成一片齏粉！

那股毀天滅地的威勢，便是那高坐于九天之上的神佛見了，也要心驚膽戰，暫避其鋒！

然而，

面對這石破天驚，足以將天地都捅個窟窿的一棒，

玄奘，

卻依舊，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

風，吹動著他身上那件普通的僧袍，獵獵作響。

他既沒有閃躲。

也沒有，像孫悟空想象中那樣，拿出什么驚天動地的法寶來抵擋。

他只是，緩緩地，

在孫悟空那雙金睛暴突，寫滿了驚駭與不解的目光中，

抬起了，他的右手。

這只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看起來，與那凡塵俗世之中，最嬌生慣養的書生，亦無甚兩樣。

沒有金光，沒有法力波動，沒有絲毫的煙火氣。

然后，

他并攏了自己的食指和中指。

就這么，用這兩根，看起來一折就斷，無比脆弱的手指，

對著那根，撕裂了虛空，裹挾著萬鈞雷霆之威，當頭砸下的，如意金箍棒，

輕輕地，迎了上去。

這一幕，若是被三界之中，任何一個仙人看到，怕是都要驚掉下巴！

瘋了！

這個和尚，一定是瘋了！

以血肉之軀，硬撼后天功德至寶？

這和用雞蛋去碰石頭，又有什么區別？

不！

這比雞蛋碰石頭，還要荒謬！還要可笑！

孫悟空的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錯愕，隨即，便是無邊的怒火！

他覺得，自己被羞辱了！

被這個神秘的和尚，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給徹徹底底地，羞辱了！

“給俺—碎！！！”

他怒吼著，將體內最后一絲法力，都壓榨了出來，盡數灌入那鐵棒之中！

他要讓這個狂妄的和尚，為他的自大，付出血的代價！

他要將這個和尚，連同他那兩根可笑的手指，一起，砸成一灘肉泥！

說時遲，那時快！

那漆黑的鐵棒，與那白皙的手指，

終于，

在半空中，

相遇了！

沒有預想中的，那驚天動地的巨響。

沒有想象中，那血肉橫飛的慘烈場面。

只聽得，

“嗡——！！！！！”

一聲，仿佛來自太古洪荒，仿佛是那天地初開之時的第一聲共鳴，奇異無比的嗡鳴之聲，響徹了整片天地！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了。

空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

那金箍棒下砸，所帶起的那足以將山川都夷為平地的狂風，在接觸到那兩根手指的剎那，瞬間停下。

孫悟空只感覺到，自己那足以撼動三十三重天闕，足以攪翻四海龍宮的，萬萬斤巨力，

在碰觸到那兩根手指的一瞬間，便如同那投入了無邊大海的一顆石子，如同那沖入了無盡虛空的一道流光，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威勢，所有的法則，都在那一剎那，被一股，他無法理解，無法想象，更加無法抗拒的，更高層次的，更為本源的力量，給輕描淡寫地化解了！

化解得，干干凈凈，無影無蹤！

他手中的金箍棒，就那么，被那兩根，白皙修長，沒有一絲煙火氣的手指，穩穩地，輕巧地拈住了！

拈得，是那么的隨意。

拈得，是那么的自然。

就仿佛，那不是一根重達一萬三千五百斤，灌注了大羅金仙全部法力的神珍鐵。

而僅僅只是一根隨手從路邊撿起的枯枝。

孫悟空，徹底地，呆住了。

他保持著雙手高舉，奮力下砸的姿勢，整個人，僵在了那里，如同一尊石雕。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棒子，還好端端地在自己手里。

可他又感覺到，自己的棒子，已經不在自己手里了。

那是一種，極其荒謬，極其矛盾的感覺！

他齜著牙，咧著嘴，憋得那張毛臉，都漲成了豬肝色，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都在咆哮！

可那根，仿佛已經和他融為一體的，如意金箍棒，卻是紋絲不動！

不可能……

這不可能！！！

孫悟空的心中，在瘋狂地吶喊！

他可是齊天大圣啊！

他是從仙石之中，應運而生，天生地養的靈明石猴！

他的這身本事，是學自那三星洞中，神通廣大的菩提祖師！

他的這根棒子，是萬兵之王，鎮海神珍！

他引以為傲的，他賴以生存的，他足以傲視三界六道的，

就是這，一身的力量！

就是這，一根棒子！

孫悟空，那顆高傲了無數歲月，桀驁了無數紀元，不敬天，不禮地，自以為天下無敵，自以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道心！

第一次產生了動搖。

孫悟空的指節一松。

那根陪伴了他無數歲月的如意金箍棒，砸在堅硬的土石上，彈了一下，濺起一小撮塵土。

聲音在這死寂的山間顯得格外刺耳。

孫悟空整個人，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支撐身體的脊骨，猛地向后踉蹌。

一步。

兩步。

七八步。

他“撲通”一聲坐倒在地，揚起的灰塵將他瘦小的身影籠罩。

那雙曾洞徹九幽的火眼金睛，此刻卻失去了焦點。

他死死盯著面前地面上的一粒石子，仿佛那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五百年風吹雨打，沒能讓他折腰。

五百年孤寂相伴，沒能讓他屈服。

可就在剛才，眼前這個和尚，只用了兩根手指。

玄奘看著癱坐在地的孫悟空，夾著金箍棒的手指微微松開。

他沒有去撿那根鐵棒。

他只是邁開腳步，緩緩踱了過去。

僧袍下擺掃過塵土的輕微摩擦聲，成了這片山野間唯一的聲音。

他就這樣繞著那只猴子，不緊不慢地走了一圈，投下的影子將孫悟空完全覆蓋。

他的眼神，依舊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玄奘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開口了。

“力氣，太小了。”

聲音很輕，很平淡。

孫悟空佝僂的身體猛地一僵，頭埋得更深了。

“你自詡齊天大圣，威風凜凜。”

“你自稱美猴王，逍遙自在。”

玄奘的聲音悠悠響起，帶著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嘲弄。

“你鬧天宮，闖地府，攪得三界神佛不得安寧。”

“好不威風。”

“好不煞氣。”

“然則，”玄奘話鋒一轉，聲音陡然變冷，“在你眼中，”

“這天，究竟有多高？”

“這地，又究竟有多厚？”

孫悟空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陣干澀的聲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