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那番人法之論,讓朱雀大街上鴉雀無聲。
人人皆是目瞪口呆,那癩頭和尚,觀音菩薩的化身,立在原地,久久未動。
她藏在破爛袖袍下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這一世的金蟬子,性情竟剛烈到了這個地步。
他這番話若是傳到靈山,大雷音寺怕是真的要抖上三抖。
可偏偏,他又句句在理。
那股“人人如龍,我自為佛”的沖天豪氣,竟讓她幾乎沉寂的道心都起了一絲微瀾。
“好。”
半晌,觀音菩薩才緩緩?fù)鲁鲆粋€字。
“好一個人法。”
她沒有再與玄奘辯論。
她知道,辯下去,自己占不到任何便宜,這和尚的口舌,比利刃更鋒利。
她深深地看了玄奘一眼,那眼神里有審視,有詫異,還有一絲一閃而逝的警惕。
觀音菩薩不再多言,只將那破籃子往地上一放,轉(zhuǎn)身便混入人群,再也尋不見蹤影。
“哎,那瘋和尚走了!”
“他的籃子和東西都沒拿!”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紛紛圍了上去。
只見那破籃之中,錦襴袈裟與九環(huán)錫杖靜靜躺著,污跡盡褪,竟隱隱有寶光流轉(zhuǎn),一看便非凡品。
玄奘卻連看都未看一眼。
他知道,這是佛門給的第一個甜棗。
可他今日說出這番話,便已注定以后要與那靈山分道揚鑣。
他要的,從來不是這些外物。
玄奘對著周遭百姓合十一禮,只說了一句“水陸大會上,貧僧再與諸位詳談”,便轉(zhuǎn)身離去。
滿大街的人,還在咀嚼著他方才那番離經(jīng)叛道之言。
此事過后,玄奘在長安城的聲望不降反升。
那句“人人皆佛,我自度之”,遠(yuǎn)比任何高深佛理更能激起凡人的共鳴。
尤其是在底層掙扎的百姓和胸懷抱負(fù)的讀書人,更是將玄奘奉若神明。
然而,風(fēng)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水陸大會開幕的前一日,一件怪事驚動了整個長安。
為大會搭建木臺、運送梁柱的,是朝廷工部的匠人。
這些時日,他們?nèi)找冠s工,在城郊的皇家林場采伐楠木。
可就在這一日清晨,一隊去林場輪換的官兵,卻發(fā)現(xiàn)了極其駭人的一幕。
昨夜留守的十余名匠人,全都消失了。
營地里,幾頂帳篷被撕得粉碎,工具散落一地,地上只剩下幾件被撕爛的衣衫和早已干涸的暗褐色血跡。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郁不散的腥臊氣。
消息傳回,朝野震動。
這可是天子腳下!水陸大會在即,竟發(fā)生此等惡事,簡直是往朝廷臉上狠狠扇了一巴公。
唐王李世民聞報,勃然大怒。
他當(dāng)即在太極殿召集百官,龍案拍得砰地一響,喝問道:“何人所為!京兆府尹何在?查清楚了沒有!”
京兆府尹連滾帶爬地跪在殿下,聲音發(fā)顫:“啟奏陛下,臣……臣已派人勘查。現(xiàn)場并無打斗痕跡,也未發(fā)現(xiàn)盜匪蹤跡。”
“只是……只是那林中妖氣沖天,恐……恐非凡人所為!”
“妖氣?”李世民眉頭緊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涇河龍王的冤魂,心頭一陣煩躁。
滿朝文武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
“派大軍圍剿?”兵部尚書剛一開口,便自己搖了搖頭,妖物飄忽不定,大軍進(jìn)去,不過是給它添菜。
一時間,整個太極殿內(nèi)落針可聞。
就在此時,班列之中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打破了這片死寂。
“啟奏陛下。”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身灰色僧袍的玄奘,不知何時已站在殿中。
他面容平靜,對著龍椅上的李世民緩緩施了一禮。
“此等妖邪,無非是想破壞水陸大會,以此動搖我大唐國運。貧僧身為大會主持,責(zé)無旁貸。”
他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世民原本煩躁地靠在椅背上,此刻猛地挺直了身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御弟,你有辦法?”
玄奘微微頷首:“妖魔鬼怪,亦在六道之中。佛法普度眾生,自然也度妖魔。貧僧不才,愿親往城郊一行,會一會那作祟的妖孽。”
這話一出,朝中不少大臣都暗自搖頭。
這御弟法師講經(jīng)論道是把好手,可降妖除魔……他一個文弱僧人,怕不是去給妖怪送齋飯的。
殷開山更是攥緊了拳頭,一步踏出,便要勸阻。
可李世民此刻,已是別無選擇。
他盯著玄奘那雙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的眼睛,一咬牙,下了決心。
“好!不愧是朕的御弟!”李世民一拍龍椅扶手,朗聲道:“朕便依你!來人!傳大理寺卿魏徵,領(lǐng)一千金吾衛(wèi)隨御弟法師同往!務(wù)必護法師周全!”
這安排,既是護衛(wèi),也是見證。
他要讓滿朝文武都親眼看看,這位御弟,究竟有何等神通!
“領(lǐng)旨!”老成持重的魏徵出列領(lǐng)命。
玄奘卻只是淡淡一笑,雙手合十:“降妖伏魔乃方外之事,不必驚動官兵。人多,反而礙手礙腳。有魏大人與十?dāng)?shù)名親兵隨行見證即可。”
李世民見他如此自信,最后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當(dāng)即便準(zhǔn)了。
當(dāng)日午后,長安城郊,皇家林場。
此地早已被禁軍團團圍住,氣氛肅殺。
魏徵身穿官服,面色凝重,陪在玄奘身側(cè)。
他身后,十余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金吾衛(wèi)親兵手持破甲弩,神情緊繃地戒備著四周。
空氣中的那股腥臊氣愈發(fā)濃郁了,還混雜著一絲腐爛的惡臭。
林中深處一片死寂,連聲鳥叫都聽不見。
“法師,那妖孽……便藏在這林中嗎?”魏徵壓低聲音問道,手已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佩劍上。
玄奘沒有回答。
他的人仙境感知早已籠罩了整片林場,清晰地“看”到了一股狂暴嗜血的氣息,就潛伏在前方不遠(yuǎn)處的山坳里。
一頭道行約三四百年的虎妖,實力勉強摸到了人仙境的門檻。
佛門的第二道考題么?倒也舍得下本錢。
玄奘心中了然,他沒有點破,只對魏徵說道:“魏大人,還請在此稍候,莫要踏入前方三丈之內(nèi)。”
說罷,他也不等魏徵回應(yīng),便獨自一人,緩步向那妖氣最濃的山坳走去。
魏徵等人只看到他那單薄的灰色背影,一步步走入了光線昏暗的密林深處。
玄奘走到山坳前的一片空地,這里正是血腥味最重的地方。
他并未四處探查,而是出人意料地就地盤膝而坐。
他閉上雙眼,雙手合十,開始誦經(jīng)。
這一次,他誦的并非安魂超度之咒,而是佛門至剛至陽,專主降魔的《金剛經(jīng)》。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
他的聲音平和宏大,每個字都恍若金石之音,在林間回蕩。
經(jīng)聲響起,異變陡生!
只見玄奘周身散發(fā)出淡淡的金色光暈。
他那陽剛的人仙氣血在《金剛經(jīng)》的催動下,竟如火上澆油,變得越發(fā)熾烈霸道!
他整個人,就如一尊鎮(zhèn)壓此地的佛陀金身,散發(fā)出的氣息讓周遭陰冷的妖氣紛紛退散,發(fā)出“滋滋”的灼燒聲。
藏于山坳中的虎妖本在假寐,可這經(jīng)聲一入耳,便如同萬千鋼針扎入魂魄!
那股陽剛霸道的佛力讓它渾身不適,煩躁不堪,仿佛被丟進(jìn)了煉丹爐。
它本是受了菩薩法旨前來試探,可此刻被佛音一激,兇性大發(fā),早把囑咐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想把眼前這個讓它無比難受的禿驢撕成碎片!
“吼!”
一聲驚天虎嘯自山坳中猛然炸響!
音波之烈,竟將周遭樹木震得落葉紛飛。
魏徵等人只覺得耳膜劇痛,一個親兵沒站穩(wěn),險些坐倒在地。
緊接著,一道黃黑相間的巨大身影裹挾著腥風(fēng),如閃電般從山坳里撲了出來!
那是一頭身長足有兩丈的吊睛猛虎,額頭王字黑得發(fā)亮,一雙銅鈴妖瞳滿是暴虐。
它四爪如鉤,獠牙外露,直撲依舊端坐于地的玄奘!
“法師小心!”魏徵失聲驚呼。
那十余名禁軍臉色煞白,下意識舉起弓弩,卻因手抖,根本無法瞄準(zhǔn)。
一切都太快了!
就在那虎妖的血盆大口距玄奘頭頂不足三尺之際。
玄奘,猛然睜眼!
“妖孽!”
一聲斷喝,如晴空霹靂!
“護法金剛在此,豈容你放肆!”
話音未落,他未起身,未閃躲,只是簡簡單單地抬起右手,隔空對著那撲來的虎妖,一掌拍出!
這一掌,平平無奇,不見半分煙火氣。
可就是這一掌,卻讓虎妖感受到了魂飛魄散的恐懼!
一道凝練到極致的金色掌印憑空浮現(xiàn),脫手而出!
掌印迎風(fēng)便長,初時不過巴掌大小,飛出數(shù)尺便已化作磨盤一般,帶著無可匹敵的鎮(zhèn)壓之力,呼嘯著印向虎妖的頭顱!
那不是幻術(shù),而是玄奘將自身磅礴內(nèi)息極度壓縮后,以《金剛經(jīng)》降魔之意催發(fā)出的至強一擊!
虎妖想躲,可在那金色掌印的鎖定下,它只覺得周身空氣都凝固了,竟動彈不得分毫!
它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死亡掌印在自己瞳孔中越放越大。
“轟!”
一聲沉悶如擂鼓的悶響。
金色掌印結(jié)結(jié)實實地印在了虎妖的額頭上。
然后,魏徵和所有禁軍都看到了此生難忘的一幕。
那頭兇威滔天的巨大虎妖,連一聲慘叫都未能發(fā)出。
它的整個身體在金光中無聲地扭曲、崩解,就像日光下的雪人,迅速消融。
短短一兩個呼吸,那頭活生生的妖怪,便憑空蒸發(fā)了。
金光散去,原地空空如也,別說虎毛,連一滴血跡都未留下。
仿佛它,從未出現(xiàn)過。
林間,恢復(fù)了死寂。
只有玄奘依舊盤膝而坐,寶相莊嚴(yán)。
他緩緩收回手掌,對著那空無一物的地面,輕聲念了一句: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