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虎牙山之后,一路再無波折。
一行人不敢怠慢,星夜兼程。
數日之后,一座雄偉巨城的輪廓,終于出現在地平線上。
那正是長安城。
六街三市,萬戶千門,復道連云,飛閣沖漢。
凡俗的喧囂聲浪隔著數里路,便已隱約撲面而來。
隊伍入了城,并未停留,徑直往皇城馳去。
玄奘坐在車中,心如古井,外界的喧囂繁華不能動其分毫。
官車在宮門前停下,早有一名老太監躬身等候。
“可是玄奘法師當面?”老太監的聲音又尖又細,帶著一絲久不見日光的陰冷。
張道源連忙搶先回道:“正是!我等已奉旨將玄奘法師請到。”
老太監點了點頭,對著車簾一禮,說道:“法師請隨咱家來,陛下已在甘露殿等候多時了。”
玄奘緩步下車,整了整身上的錦襕袈裟。
他隨著那老太監,一步步走進了這座氣勢恢宏的皇宮大內。
沿途雕欄玉砌,守衛甲胄森然,目光如刀。
但他只是目不斜視,步履沉穩。
不多時,便到了甘露殿偏殿。
殿內,寧神香的煙氣裊裊升起。
殿中陳設極少,顯得空曠而威嚴。
正上方的御座上,端坐著一人,頭戴沖天冠,身穿赭黃袍。
正是大唐天子,李世民。
只是此刻的李世民,面上全無九五之尊的容光。
他面容憔悴,眼下兩團濃重的烏青。
他雖極力維持著帝王的威儀,但擱在御座扶手上微微收緊的指節,卻泄露了一絲緊繃。
玄奘走進殿中,在距離御座十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李世民的目光,如同兩道利劍直射過來。
他沒有起身,也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審視的、探究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著階下這個年輕的僧人。
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玄奘感覺到了那股壓力,卻只是平靜地迎著李世民的目光,不閃不避。
他依足了佛門禮數,單手立于胸前,微微躬身。
“貧僧玄奘,見過陛下。”
聲音清朗,不卑不亢,在空曠的大殿中帶起一絲回音。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這才緩緩伸手,指了指御座旁幾案上的一份奏折。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壓迫感。
“你,便是金山寺玄奘?”
“正是貧僧。”
“朕,看了你的奏折。”李世民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所言之事,已然應驗。朕問你,你究竟是何人?如何能預知未來?”
御座兩側的內侍連呼吸都放輕了。
玄奘卻依舊平靜。
他抬起頭,直視著御座上的天子,淡然回答道:“陛下,貧僧并非能預知未來的神人。”
他頓了頓,語氣誠懇地繼續說道:“貧僧自幼修行,六根略比常人清凈。因此,能偶爾感應到天地氣機的細微變化。數日前,貧僧在江州,遙感到京師上空帝王龍氣與一股沖天怨氣相互交纏,知其必有變故。貧僧心憂陛下安危,故而斗膽將所感之事,據實上報。”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將自己所能巧妙地解釋為修行帶來的靈覺,而非妖異的神通。
果然,李世民聽完,臉上緊繃的神色稍緩,但眉頭的愁云卻絲毫未散。
玄奘見狀,話鋒一轉。
“陛下,貧僧敢問,那龍魂每夜前來索命,可曾真正越過秦、尉兩位將軍半步,傷及陛下分毫?”
李世民一愣,下意識地回想了一下,隨即搖頭:“不曾。兩位將軍守在門外,那鬼物便不能近身。只是其聲……其聲凄厲,攪得朕心神不寧。”
“那便對了。”玄奘點了點頭。
“陛下乃人間天子,身有真龍之氣護體,煌煌如日,豈是區區一道殘魂所能撼動?”
他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那涇河龍魂,看似兇惡,實則外強中干。它自知無法傷及陛下龍體,故而只能夜夜悲啼,以魔音侵擾,試圖亂了陛下的心神。”
玄奘抬眼,目光澄澈地看著李世民,一字一句地說道:“所以,它所能擾者,非陛下之龍體,乃陛下之心。此非鬼神之厄,實乃陛下的一樁心病。”
“心病!”
這兩個字,讓李世民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霍然從御座上站了起來!
是啊!
自己是橫掃**、定鼎天下的天子!玄武門之變,連親兄弟都未曾手軟,何曾畏懼過生死?
如今,竟會被區區一道鬼魂嚇得夜不能寐?
說到底,不過是因當初許諾未踐,心中有愧,才讓那鬼物有了可乘之機!
這樁事,說穿了,確是自己的心病!
玄奘這一番話,精準地道出了他心中最不愿面對的癥結。
將那虛無縹緲、無法戰勝的鬼神,一下子拉回到了他可以理解、可以掌控的心病層面!
李世民緊繃了多日的肩膀,不自覺地松弛了下來。
他再看向玄奘時,眼神中已再無半分懷疑!
“法師一言,真如醍醐灌頂,令朕茅塞頓開!”
李世民快步走下御座,竟親自走到玄奘面前,一把扶住他的手臂,語氣也變得親近許多。
“朕連日被其所擾,寢食難安,竟未想到此節!依你之見,朕這心病,該當如何醫治?”
這已不是詢問,而是真正的請教了。
玄奘知道,自己已徹底贏得了這位帝王的信任。
他順勢說道:“心病還須心藥醫。那龍王含冤而死,怨氣不散,是為因;陛下心神不寧,是為果。欲解此果,必先了此因。”
“貧僧不才,愿為陛下設一法壇,誦經超度那涇河龍魂,化解其怨氣,送其入輪回。如此,因果了結,陛下的心病自然痊愈。”
“好!好!好!”李世民連說三個好字,愁眉盡展。
玄奘又接著說道:“然則,天下冤魂,又何止涇河龍王一個?我大唐立國以來南征北戰,多少將士埋骨沙場;六道之中又有無數孤魂野鬼,無人祭奠,難入輪回。這皆是動搖國本的隱患。”
“貧僧以為,陛下既有此善心,何不趁此機會,在長安城舉辦一場水陸大會?一則為龍王超度,以彰陛下仁信;二則普濟天下孤魂,以顯皇恩浩蕩;三則安撫萬民,穩固我大唐社稷。一舉三得,實乃天大功德。”
李世民聞言,眼中爆發出驚人的亮光。
他本只想解決私人煩惱,卻不想玄奘竟將此事直接升華到了安邦定國的層面!
這等見識,這等格局,哪里像是一個十八歲的僧人!
他看著眼前這個面容俊秀、氣質出塵的年輕僧人,心中喜愛到了極點。
此刻,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
他緊緊拉著玄奘的手,轉身對著殿外,朗聲說道:“法師之智,勝過百萬雄兵!朕今日得見法師,如撥云見日,心中塊壘盡去!”
“朕,愿與法師結為兄弟,從此以御弟相稱,共論國事!不知御弟,意下如何?”
聲音洪亮,傳遍了整個甘露殿。
御弟!
玄奘心中一動,面上卻是不顯,只是再度躬身一禮,不疾不徐地說道:“陛下天恩,貧僧愧不敢當。但為天下蒼生計,貧僧自當愿盡綿薄之力。”
這便是,默認了。
李世民多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忍不住放聲大笑。
他重重拍了拍玄奘的肩膀,親熱地說道:“好!好御弟!那這水陸大會之事,朕便全權交由你來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