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門之內,并非預想中開闊的街市,而是一處相對狹窄的甕城。高聳的內墻與破損的外墻之間,形成了一個死亡陷阱。此刻,這里已是一片狼藉。尸體層層疊疊,大部分是守軍和那些瘋狂沖出的餓殍,也夾雜著不少第一批涌入的蒙古步兵。鮮血在低洼處匯聚成暗紅色的泥沼,粘稠得讓馬蹄都難以拔起。
巴特爾所在的騎兵百人隊奉命進入甕城,肅清殘敵,并準備向內城發動下一波沖擊。命令是沖進去,但眼前的景象讓戰馬都逡巡不前。灰耳噴著粗重的鼻息,蹄子不斷在血泥中踏動,拒絕踩上那些堆積的尸骸。
空氣中彌漫的惡臭在這里達到了頂點,混合著血腥、內臟破裂的腥臊、以及尸體開始腐爛的甜膩,幾乎能熏得人暈厥。巴特爾用布巾捂住口鼻,但那股味道無孔不入,直沖腦髓。
“下馬!清理通道!”百夫長的聲音嘶啞,帶著壓抑不住的暴躁。
騎兵們紛紛下馬,留下少數人看守躁動不安的戰馬,其余人抽出彎刀,踏著滑膩的血污和軟塌塌的肢體,向前推進。他們的任務是清理出一條可供后續騎兵沖鋒的路徑。
巴特爾緊握著刀,感覺刀柄都被手心的冷汗浸得濕滑。他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姿態扭曲的尸體,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他看到一張張因饑餓和痛苦而變形、布滿污垢的臉,看到空洞睜著的、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看到被利刃或重器撕裂的殘破軀干。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來歲的少年,手里還緊緊攥著半塊黑色的、不知是什么東西的“食物”,胸口卻插著好幾支箭矢。
這不是戰斗,這是屠宰。對餓殍的屠宰,以及守軍絕望抵抗下造成的相互屠宰。
布和走在巴特爾前面,他罵罵咧咧地踢開擋路的障礙,但動作明顯不如以往那般狂放,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當他用刀撥開一具俯臥的尸體,露出下面一個緊緊蜷縮著、早已死去的婦人,以及她懷中那個同樣無聲無息的嬰兒時,他猛地頓住了,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的咕嚕,隨即狠狠一腳將旁邊一個守軍頭盔踢飛,撞在墻壁上發出哐當巨響。
“媽的……媽的……”他反復咒罵著,卻像是在驅散某種無形的壓力。
零星的抵抗依舊存在。從內墻上方,或是甕城角落堆積的瓦礫后面,會突然射出冷箭,或者沖出幾個渾身浴血、眼神瘋狂的守軍做最后的搏殺。戰斗短暫而激烈,每一次短兵相接,都伴隨著瀕死的慘叫和兵器入肉的悶響。
巴特爾格開了一個幾乎撲到他身上的守軍劈來的彎刀,那守軍骨瘦如柴,力氣卻大得驚人,眼中燃燒著最后的火焰。巴特爾幾乎是憑借本能,反手一刀劃開了對方的喉嚨。溫熱的血噴濺在他臉上,帶著鐵銹味。那守軍捂著脖子倒下,眼睛死死瞪著巴特爾,直到光芒徹底熄滅。
巴特爾沒有時間去擦拭臉上的血,也沒有時間去感受那一刀帶來的戰栗。他必須不斷移動,警惕下一個可能從陰影中撲出來的敵人。他的靴子早已被血水浸透,每走一步都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
他們終于清理到了甕城的盡頭,前方是通往內城的、被守軍用雜物部分堵塞的拱門。更多的蒙古步兵正在這里與依托障礙物頑抗的守軍激戰。
百夫長下令原地警戒,等待工兵清理通道。
巴特爾背靠著冰冷的、沾滿血手印的墻壁,大口喘息著。他低頭看著自己沾滿血污和泥濘的雙手和衣甲,又看了看周圍這如同煉獄繪卷般的景象。甕城,這座原本用于誘敵深入的防御工事,最終成了埋葬它守衛者的巨大墳場。
他聽到內城方向傳來更加混亂的聲響——廝殺聲、哭喊聲、建筑物倒塌的轟鳴。他知道,真正的劫掠和屠殺,恐怕才剛剛在內城開始。而他們,暫時被阻擋在這甕城的血腥之中,既是這場屠殺的參與者,也是其殘酷景象的被迫見證者。
灰耳和其他戰馬被牽了進來,它們不安地嘶鳴著,抗拒著這片被死亡浸透的土地。巴特爾走過去,輕輕撫摸灰耳的脖頸,試圖安撫它,也試圖從這唯一的伙伴身上汲取一絲溫暖。他抬起頭,望向那道尚未被完全打通的內城拱門,心中沒有即將獲勝的喜悅,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疲憊和茫然。
這座甕城,如同一個巨大的傷口,不僅呈現在訛答剌的城防體系上,也深深烙印在了每一個踏入其中的靈魂深處。
第十六章懸停的刀鋒
甕城的殺戮聲漸漸稀落,最終歸于一種令人心悸的、充滿血腥氣的沉寂。通往內城的拱門尚未完全打通,工兵們正在奮力清除最后的障礙,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在空曠的甕城里顯得格外清晰。巴特爾所在的百人隊奉命原地休整,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他們占據著甕城一角相對干凈些的地方——所謂干凈,也只是尸體較少,血污沒那么深厚而已。士兵們或靠墻而坐,或直接坐在冰冷的地上,無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和偶爾清理武器上凝結血塊的刮擦聲。長時間的緊張和搏殺帶來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每一個人,壓過了勝利(如果這能稱之為勝利)可能帶來的短暫興奮。
巴特爾摘下捂住口鼻的布巾,那布巾早已被各種氣味浸透,失去了作用。他試圖用還算干凈的里袖擦拭臉上的血污,卻發現袖口本身也已是暗紅一片。他放棄了,任由那混合著他人和自己汗水的血腥黏在皮膚上,帶來一種冰冷的觸感。他靠著墻壁滑坐下來,感覺四肢百骸都沉重得不屬于自己。
灰耳被拴在稍遠處一根斷裂的石柱旁,依舊不安地踏著步子,不肯低頭。巴特爾看著它,心中涌起一股愧疚。他將這草原上自由的精靈,帶入了這片人間地獄。
內城的方向,喧囂聲并未停歇,反而呈現出一種混亂的、失去控制的態勢。不再是整齊的廝殺吶喊,而是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尖銳的哭嚎、狂暴的吼叫、器物砸碎的脆響、以及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偶爾,還能聽到女人凄厲的慘叫,劃破空氣,又迅速被其他聲音吞沒。那聲音像冰冷的針,刺穿著每一個聽到它的人的神經。
布和坐在巴特爾對面,正用一塊磨石狠狠地打磨著他的彎刀,刀刃與石頭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仿佛在發泄著什么。他肩膀的傷疤在剛才的搏斗中又崩裂了,滲出的血跡染紅了包扎的布條,但他似乎毫無察覺。
“聽這動靜,”布和頭也不抬,聲音沙啞,“里面怕是已經殺紅眼了……搶瘋了。”
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士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有一絲異樣的光芒:“聽說……花剌子模人城里,有很多金子,還有漂亮女人……”
“閉嘴!”蘇赫隊長低沉的聲音打斷了他,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目光掃過或坐或臥的士兵,最后落在內城方向,眼神深邃,“管好你們的刀和心思。大汗的軍令,破城之后,自有法度。輪不到你們胡來。”
那年輕士兵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但空氣中,一種難以言狀的躁動已然彌漫開來。財富和暴虐的**,與之前的殺戮狂熱混合,形成了一種更加危險的氣氛。
巴特爾沉默地聽著。他對金子沒什么概念,對異域的女人也只有模糊的好奇。但內城傳來的那些哭喊聲,卻讓他心里堵得難受。他想起了那個被他射殺的山民青年,想起了甕城里那些餓殍和守軍扭曲的尸體。戰爭,似乎正在剝去一切偽裝,露出最原始、最黑暗的內核。
就在這時,他看到劉仲甫在幾個匠役的陪同下,匆匆穿過甕城,向后方走去。劉仲甫的臉色蒼白得嚇人,他甚至沒有看向巴特爾這邊,目光直直地盯著前方,腳步有些虛浮,仿佛想要盡快逃離這個地方。一個匠役手里還捧著一些像是測量工具的物件,但在這樣的環境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巴特爾忽然想到,劉仲甫制造的砲石,打破了外墻,放出了甕城里的餓殍,也間接導致了內城此刻正在發生的慘劇。這個沉默的漢人匠師,此刻心里又在想什么?他的技藝,是榮耀,還是一種無法擺脫的負罪?
通道似乎快要打通了。工兵們的號子聲變得急促。百夫長站了起來,開始低聲整隊。
巴特爾也強迫自己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重新握緊了彎刀。刀鋒冰冷,映照著甕城里跳躍的火光,也映照出他自己沾滿血污、眼神疲憊的臉。
進攻的命令尚未下達,他們依舊懸停在這內外城交界處,如同舉起卻未落下的刀鋒。內城的喧囂如同惡魔的盛宴,誘惑著,也警示著。巴特爾知道,當那道門徹底打開時,他將面對的,可能比甕城里的景象更加考驗他的人性。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死亡氣息的空氣,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漩渦邊緣,即將被徹底卷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