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蹤蹄印的過程比預想中順利,卻也更加煎熬。那支斥候小隊似乎并未刻意隱藏行蹤,馬蹄的印記清晰地印在沙土和硬地上,偶爾還能看到新鮮的馬糞。他們行進的方向穩定地指向東南,速度不快不慢。
巴特爾和阿爾斯楞遠遠地綴在后面,利用起伏的地形和稀疏的灌木叢隱藏身形。巴特爾的心始終懸在嗓子眼,每一次看到遠處地平線上可能出現的人影,都會讓他呼吸一滯。希望與恐懼交織,幾乎要將他撕裂。阿爾斯楞則顯得更加焦躁,他既渴望立刻沖上去相認,又害怕面對未知的后果,只能緊緊跟著巴特爾,像一只受驚的幼獸。
黃昏時分,夕陽將天地染成一片血色。他們跟蹤著蹄印,繞過一個長滿駱駝刺的土丘,前方景象豁然開朗——一片背風的洼地里,升起了幾縷細細的炊煙!幾頂熟悉的、低矮的蒙古營帳散落在那里,十幾匹戰馬被拴在臨時拉起的繩索上,正低頭啃食著干草。幾個穿著蒙古皮甲的身影圍坐在篝火旁,低聲交談著。
找到了!
巴特爾猛地停下腳步,拉著阿爾斯楞伏在一塊巨大的風蝕巖后面。他劇烈地喘息著,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因為洶涌而來的情緒。他看著那片小小的營地,看著那些熟悉的裝束和身影,眼眶竟有些發熱。多少個日夜的逃亡、饑餓、傷痛和恐懼,在這一刻仿佛都有了宣泄的出口。
阿爾斯楞更是激動得渾身發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有嗚咽出聲。
然而,巴特爾并沒有立刻沖出去。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觀察。營地里的士兵大約有十人左右,裝備整齊,精神狀態看起來不錯,顯然是建制完整的斥候小隊。他們的警惕性很高,即使在休息,也安排了哨兵,目光不時掃視著周圍。
如何接觸?直接走出去,高喊自己是潰散的士兵?萬一對方不信任,或者按照軍規將他們視為逃兵……
巴特爾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他示意阿爾斯楞待在原地,自己則緩緩站起身,將彎刀留在原地,空著雙手,慢慢走出了巖石的陰影,向著營地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盡量讓自己的動作顯得沒有威脅。
“站住!什么人?!”
幾乎在他現身的同時,營地里的哨兵就發現了他,一聲厲喝響起,伴隨著弓弦拉緊的吱呀聲。瞬間,所有圍坐在篝火旁的士兵都跳了起來,刀劍出鞘,目光銳利地鎖定在巴特爾身上。
巴特爾停下腳步,舉起雙手,用沙啞但盡量清晰的聲音喊道:“別放箭!我是蘇赫隊長麾下,巴特爾!八魯灣潰圍出來的!”
營地那邊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打量他和判斷他話語的真偽。隨后,一個看起來像是小隊頭領的、臉上帶著風霜痕跡的中年士兵走了出來,他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人稍安勿躁,但警惕的目光依舊沒有離開巴特爾。
“蘇赫隊長的人?”那頭領上下打量著巴特爾破爛的衣甲、憔悴的面容和明顯帶傷的手臂,眉頭微蹙,“就你一個?”
“還有一個,在后面。”巴特爾指了指巖石的方向。
頭領對旁邊一個士兵使了個眼色,那士兵立刻持弓向巖石后方迂回過去。過了一會兒,他帶著瑟瑟發抖、幾乎站不穩的阿爾斯楞走了出來。
確認只有他們兩人,且確實狼狽不堪后,那頭領的戒備似乎放松了一些。他走到巴特爾面前,沉聲問道:“八魯灣怎么回事?你們怎么逃出來的?蘇赫隊長呢?”
巴特爾簡單地將八魯灣遭遇援軍合圍、隊伍被打散、他們如何僥幸逃脫、以及一路逃亡至此的經歷敘述了一遍,省略了發現尸體和獲得冊子的細節,只強調了蘇赫隊長為救他而重傷,以及巴根等人斷后犧牲的情況。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帶著一種經歷過生死后的沉重。
聽著巴特爾的敘述,那些斥候士兵臉上的表情也漸漸變得凝重。他們顯然也知道八魯灣的慘敗,看向巴特爾和阿爾斯楞的目光中,少了幾分懷疑,多了幾分同袍之間的復雜情緒——有同情,有慶幸,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
“蘇赫隊長是條好漢。”那頭領聽完,嘆了口氣,拍了拍巴特勒的肩膀(避開了受傷的左臂),“能活下來,不容易。我是百夫長哈喇,奉命在這一帶偵查敵情和收攏潰兵。你們……跟我們走吧。”
“回……回大營嗎?”阿爾斯楞忍不住怯生生地問道,眼中充滿了期盼。
哈喇百夫長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無奈:“主力動向不定,我們只是前出的斥候,暫時沒有返回大營的命令。我們先回我們在北面的一處臨時據點,那里還有一些收攏來的弟兄。”
不是立刻回到安全的大營,這讓阿爾斯楞有些失望,但至少不再是孤身兩人在荒原上掙扎了。巴特爾心中也稍稍安定,能歸隊,哪怕是臨時的,也意味著秩序和一定程度的安全。
他和阿爾斯楞被帶進營地,分到了一點肉干和清水。當那久違的、帶著鹽味的肉干進入口腔時,兩人幾乎要流下淚來。雖然分量很少,但卻是這么多天來,第一頓真正意義上的食物。
哈喇百夫長安排人給巴特爾重新處理了傷口,用的也是隨軍攜帶的、效果更好的金瘡藥。當藥粉撒在傷口上時,那熟悉的刺痛感,反而讓巴特爾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心——他終于回到了熟悉的環境,哪怕只是邊緣。
夜晚,他和阿爾斯楞擠在一頂小小的備用營帳里,身下是粗糙但干燥的氈毯。聽著外面熟悉的戰馬響鼻聲和士兵巡邏的腳步聲,巴特爾久久無法入睡。
他回來了,從一個掙扎求生的逃亡者,重新變回了一名蒙古士兵。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永遠改變了。布和、蘇赫隊長重傷、巴根……那些死在八魯灣和逃亡路上的同伴,他們的影子烙印在他的記憶里。懷中那兩本沉甸甸的、來自被征服文明的冊子,也提醒著他,這場戰爭遠不止是刀劍的碰撞。
歸隊,或許只是另一段艱難旅程的開始。他握了握懷中那枚染血的骨扣,閉上了眼睛。至少今夜,他可以暫時放下一些重擔,在同伴的環繞下,獲得片刻的喘息。
第四十四章臨時據點
哈喇百夫長的斥候小隊在黎明前拔營,帶著巴特爾和阿爾斯楞向北而行。脫離了獨自求生的狀態,重新融入這支小小的、紀律嚴明的隊伍,讓巴特爾感到一種久違的、混雜著安心與疏離的復雜情緒。安心來自于重新獲得的秩序感和同伴的庇護;疏離則源于他懷中那兩本格格不入的冊子,以及腦海中那些無法與旁人言說的逃亡記憶。
阿爾斯楞則顯得單純許多,他緊緊跟在隊伍后面,雖然依舊瘦弱,但腰桿挺直了些,眼神里重新有了光亮,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他時不時偷偷瞄一眼那些斥候老兵身上相對完整的裝備和飽滿的精神狀態,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羨慕。
行進的速度比巴特爾他們逃亡時要快得多,也從容得多。哈喇百夫長顯然對這片區域頗為熟悉,選擇的路線既隱蔽又能保證速度。途中,他們遇到了一小股同樣在收攏潰兵的游騎,雙方簡短交換了情報后便再次分開。從那些零碎的信息中,巴特爾得知八魯灣慘敗后,蒙古主力似乎已經暫時后撤重整,而像哈喇這樣的小股部隊則像觸角般散開,一邊偵查敵情,一邊盡力收容打散的士兵。
臨近傍晚,他們抵達了哈喇口中的“臨時據點”。那是一片位于干涸河床拐彎處、被幾座低矮山丘環抱的洼地。地勢易守難攻,且有從山巖縫隙中滲出的、勉強可用的水源。
據點里已經聚集了大約三四十人,情形與巴特爾想象的有些不同。這里沒有整齊的營帳,只有一些用樹枝和破布勉強搭起的窩棚,或者直接利用天然的石縫和土坑容身。人員構成也十分復雜,有像哈喇小隊這樣建制尚存的斥候,但更多的是和巴特爾他們一樣衣衫襤褸、面帶菜色的潰兵。他們來自不同的千人隊、百人隊,此刻都暫時棲身于此,等待著進一步的命令或轉移。
空氣中彌漫著汗臭、傷藥和篝火煙塵混合的氣味。一些人沉默地坐著,眼神空洞地望著跳動的火焰;一些人則圍在一起,低聲交流著各自隊伍被打散的經過,語氣中充滿了后怕和對未來的茫然;還有幾個傷勢較重的人躺在角落里,由略懂包扎的人照顧著,不時發出壓抑的呻吟。
這里沒有勝利者的昂揚,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種不知路在何方的滯重感。
哈喇百夫長將巴特爾和阿爾斯楞帶到負責管理據點的另一位百夫長那里做了簡單的登記。那位百夫長只是抬了抬眼皮,在本已寫滿潦草字跡的皮子上添了兩筆,便揮揮手讓他們自己找地方安置。在目前的情況下,能活著歸隊的潰兵就是補充,沒人會過多盤問細節。
巴特爾和阿爾斯楞在靠近山壁的一處凹陷處找到了落腳點,這里相對干燥,也能擋風。阿爾斯楞立刻癱坐在地上,長長舒了口氣,仿佛終于卸下了千斤重擔。巴特爾則沉默地觀察著整個據點。
他看到哈喇百夫長正在檢查幾個潰兵帶來的、僅存的武器和馬匹(如果能稱之為馬匹的話,大多是瘦骨嶙峋、帶傷的狀態);看到有人在小聲分發著有限的食物——主要是風干的肉條和硬如石頭的乳酪塊;也看到幾個看上去像是十夫長的人,在低聲商議著什么,臉色凝重。
這里像是一個被戰爭洪流沖垮后,勉強堆積起來的沙堆,看似有了形狀,實則松散而脆弱。
“吃點東西。”哈喇百夫長走了過來,遞給巴特爾和阿爾斯楞每人一小塊肉干和更小的一塊乳酪,“省著點,據點存糧不多。”
“多謝百夫長。”巴特爾接過食物,低聲致謝。
哈喇看著巴特爾,目光落在他重新包扎過的左臂上:“傷怎么樣?”
“好多了,多謝百夫長給的藥。”
哈喇點了點頭,又看了看旁邊正小心翼翼啃著肉干的阿爾斯楞,對巴特爾說道:“你們先在這里休整,恢復體力。蘇赫隊長是個能人,他若……唉。既然活下來了,就往前看。估計用不了多久,上面就會有新的命令下來,要么補充進新的隊伍,要么護送回后方。”
巴特爾沉默地點了點頭。他摸了摸懷中那枚骨扣,又想起那兩本冊子。在這個暫時安全的據點里,它們的存在感似乎減弱了,但并未消失。
夜晚,據點亮起了幾堆篝火,驅散了些許寒意和黑暗。巴特爾靠坐在石壁旁,聽著周圍各種語言的低聲交談(據點里甚至有少量被俘后充作雜役的花剌子模人),看著跳動的火光映照著一張張或麻木、或焦慮、或殘留著恐懼的臉。
他從懷里拿出那本深藍色的漢文冊子,就著火光,再次凝視那些方正的字符。在這個由蒙古戰士和戰爭痕跡組成的臨時群落里,這本來自遙遠東方的典籍,顯得如此突兀而神秘。
“那是什么?”旁邊一個同樣在休息的潰兵好奇地問道,他指的是巴特爾手中的冊子。
巴特爾迅速將冊子合上,塞回懷中,淡淡地道:“沒什么,撿來的東西。”
那潰兵撇撇嘴,顯然對不能吃不能用的“字紙”毫無興趣,轉而繼續去擺弄自己那把缺口不少的彎刀了。
巴特爾垂下眼簾。他知道,在這個以生存和戰斗為唯一準則的環境里,他懷中的秘密無法與人分享,甚至可能帶來麻煩。他必須將它們藏好,如同藏起內心深處那片被不同文明悄然觸碰過的、不為人知的角落。
臨時據點的夜晚,短暫而并不安寧。遠處似乎傳來了零星的狼嚎,哨兵警惕的身影在火光邊緣晃動。巴特爾閉上了眼睛,感受著身下大地的堅硬和懷中冊子的棱角。歸隊只是第一步,未來的路依舊籠罩在戰爭的迷霧之中。但他知道,他必須活下去,帶著這些秘密和記憶,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