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把青石板路泡成了深黑色。
我踩著積水走進警戒線圍成的區域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四十七分。
鎮上派出所的老孫頭,舉著一把搖搖欲墜的黑傘迎了上來。
手電光掃過他的臉,像捂了半月的發霉豆腐,透著說不出的頹敗。
“陳警官,您可算來了!”
他聲音壓得極低,尾音發顫,仿佛怕驚擾了什么看不見的東西。
“這案子......邪乎得很。”
“現場保護好了?”我沒接他的話茬,伸手把橡膠手套接了過來。
“按您電話里交代的,沒讓人碰。”
“連鎮上那幾個愛湊熱鬧的,都被我硬攆回去了,但......”
老孫頭欲言又止,我順著他躲閃的目光,看向前方。
老槐樹。
那是一棵起碼有三百年的老槐,樹干粗壯得要三個人才能合抱。
在這個雨夜里,它像一頭蹲伏在黑暗中的巨獸。
虬結的枝椏,張牙舞爪地伸向天空,枝葉被狂風卷著。
發出類似女人嗚咽的聲響,在雨幕中格外瘆人。
而就在樹干分叉處,一抹紅色突兀得刺眼。
我攥緊手電往前走了幾步。
光柱劈開濃稠的雨幕,直直落在那抹紅色上。
是個年輕女孩。
她穿著全套紅色嫁衣,不是現代款式,是老式對襟盤扣的那種。
袖口繡著金線纏枝紋,雨水中仍能瞥見金線流轉的暗光。
紅衣被雨水浸透,貼在她單薄的身上,勾勒出纖細卻僵硬的輪廓。
她背靠樹干坐著,頭微微歪向左側,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
表情透著幾分不合時宜的安詳,仿佛只是在雨中睡著。
我蹲下身,手電光從下往上,緩緩地掃過尸體。
首先是喉嚨。
一根銀簪從喉結下方精準刺入,直沒至簪尾那朵小小的梅花。
血已經在領口凝成深褐色斑塊,與鮮艷的布料形成刺目的對比。
雨水順著衣料往下淌,卻沖不散那片暗沉的痕跡。
她的嘴巴微微張著,我湊近一看,里面竟塞滿了柏樹葉。
而且塞得極滿,幾乎從嘴角溢出來,葉片邊緣還掛著濕潤的泥點。
往下看,紅衣前襟敞開一角,露出胸口的皮膚。
那里有一片暗黃色污漬。
我探身嗅了嗅,一股灶膛土特有的焦灰味,混著濕氣撲面而來。
再往下,從紅衣下擺到小腿,衣物纖維里嵌著黏膩的濕土。
那不是路邊的普通泥土,而是河底特有的淤泥。
帶著濃重的水腥氣和腐爛水草的濁臭味。
即便表面浮泥已被雨水沖去,殘留的淤泥仍牢牢粘在布料上。
最后是右肩。
紅衣的那個位置,有一片焦黑的灼痕,邊緣整齊得有些不自然。
像是被什么高溫物體燙過,但又沒燒穿布料。
周圍的絲線還保持著完整的紋路,在雨水浸泡下泛著焦糊的氣息。
我在心里數了數:銀簪、柏葉、灶心土、濕泥、焦痕。
正好五種。
“五行。”
身后傳來一個清冷的女聲,打破了雨幕的寂靜。
我猛地回頭,看見一個穿警用雨衣的年輕女警站在雨里,沒打傘。
雨水順著她的短發往下淌,濡濕了額前的碎發。
她卻渾然不覺,雙眼死死盯著樹干上的尸體,目光銳利得驚人。
“你說什么?”我站起身,手電光下意識掃向她的臉。
“金、木、水、火、土。”
她聲音平靜得有些反常,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銀簪屬金,柏葉屬木,濕泥帶水,焦痕為火,灶心土......自然是土。”
我皺了皺眉,警惕地打量著她:“你是?”
“張菀,鎮派出所民警。”
她終于把目光從尸體上移開,落在我身上,語氣依舊平淡。
“你是市局來的陳警官?”
我點頭,指尖攥了攥手里的手電,重新打量起她。
大概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米六五左右,雖不算高但卻站姿挺拔。
眼神里透著本地民警少見的銳利,完全不像剛參加工作的新人。
“你說的五行,是什么意思?”我直奔主題。
“意思是,這不是普通的謀殺案。”
張菀走到我身邊,手電光緩緩上移,落在尸體的眉心上。
“你看這里,這顆引魂痣不對勁。”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心臟猛地一縮。
女孩眉心正中央,居然嵌著一顆朱紅色的痣。
紅得異常鮮艷,在慘白的皮膚映襯下,像一滴凝固的血珠。
“這痣有問題?”
“我認識死者。”張菀立刻說道:“上個月,她來所里辦過身份證。”
“我核對過樣貌,眉心干干凈凈,根本沒有這顆痣。”
“你的意思是,這顆痣是死后加上去的?”我心頭一沉。
“大概率是。”張菀的聲音透著一絲涼意。
“老話講,眉心紅痣,魂魄不散,再加上這身紅衣......”
“紅衣怎么了?”我追問道,心里已經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
“枉死的人穿紅衣,會成厲鬼。”
她說得輕描淡寫:“更何況,還是五行加身的紅衣。”
我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翻涌的不適。
辦了七年刑偵,各式各樣的死法,我見得多了。
但眼前這場景,確實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詭異。
“先辦案。”我定了定神:“死者的身份確認了嗎?”
“李霏,十七歲,鎮東頭李木匠的閨女。”
“昨天下午五點左右失蹤,家里人起初以為,她去同學家玩了,直到晚上九點才報案。”
“今早六點,趕早集的王寡婦路過老槐樹下,發現了尸體。”
“第一現場?”
“應該是。”張菀指了指地面:“樹下有掙扎的痕跡。”
“但被雨水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處淺淺的泥土凹陷。”
“另外,尸體周圍灑了一圈白色粉末,像是石灰,但質地更細。”
她說著,從隨身的證物袋里掏出一個玻璃瓶,里面裝著一撮粉末。
“我已經取樣封存了,等下連夜送市局檢驗。”
我接過瓶子看了看,點頭道:“先做好現場固定,再帶兩個人搭個擋雨棚,把尸體周圍三米范圍護住,全程看守。”
“那尸體怎么辦?”老孫頭在一旁插話道。
“我已經聯系了鎮衛生院,借了冷藏箱,半小時后送到。”
張菀停頓片刻,繼續道:“等冷藏箱送到,先給尸體拍照,固定傷口和姿勢,再裝進裹尸袋,運到派出所臨時停尸間。我已經讓人提前清理消毒,鋪上了防水墊。”
“好。”
我認可道:“現場關鍵痕跡先拍照取樣,銀簪柏葉這些附在尸體上的物證,轉運時注意保護,別脫落了。”
安排妥當后,我重新蹲下,目光如炬地審視著那支銀簪。
那簪子插得極深,幾乎是垂直刺入。
銀質的鋒芒,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冷光,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
“這銀簪像是死后插入的。”
張菀湊過來,指著傷口邊緣說:“你看,沒有明顯的生活反應。”
“而且出血量也少,如果是活著刺進去的,血會噴濺出來。”
我仔細看了看,確實如此,心里不由得認同了她的判斷。
“那她指甲縫里的東西是什么?”
我注意到,李霏左手食指的指甲縫里,有一點暗紅色的痕跡。
張菀立刻從工具包里取出鑷子和證物袋,小心翼翼地提取了樣本。
“像是朱砂,但不確定,我會和之前的粉末一起送檢。”
說完,她將密封好的袋子遞給身后的民警,語氣凝重得像淬了冰。
“立刻送去市局,加急化驗成分,天亮前必須出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