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淮安一回頭,沈郁就站在門口。
她已經(jīng)換上了剛買的那身衣裳。
白襯衫扎進(jìn)工裝褲腰里,袖口挽了幾道,露出一截細(xì)白手臂。
頭發(fā)隨意扎了個馬尾,整個人看起來干凈利落。
顧淮安皺眉。
誰讓她上來的。
陸建國剛要訓(xùn)人,一看門口是個漂亮姑娘,話也堵在了嗓子眼。
他在這部隊里待了大半輩子,見慣了那些穿著列寧裝、說話都不敢大聲的女同志,一猛子看到這么一號人物,不由得一愣。
就這身段,這模樣,怕是省文工團(tuán)那個跳《白毛女》的臺柱子來了,也得被壓下去一頭。
“你是?”
陸建國推了推眼鏡片,語氣不自覺地軟了些。
顧淮安看著沈郁那副招搖的模樣,眸色沉了沉。
他跨到她面前,擋住了陸建國的視線。
“不是讓你在車?yán)锢蠈嵈俊?/p>
他壓著嗓子,語氣聽著有些兇,“這里是團(tuán)部,你看這兒是你能隨便進(jìn)的地方?”
“我再不來,您這帽子都戴不住了吧?”
顧淮安瞪她:“胡說什么。”
“我沒胡說,剛才我在樓下聽見有人喊嗓子了。”
沈郁彎了彎眼睛,繞開顧淮安這堵人墻,走到辦公桌前。
她站定,抬手敬了個并不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政委好,我是沈郁。聽說有人往您這兒遞了小話,說我作風(fēng)不正,還打村干部?”
被找上門來,陸建國多少有些尷尬,“哦,這個事兒,我們……”
沈郁沒讓他把話說完。
“政委,我這人性子直,受不得冤枉。與其讓您在背后聽那些閑言碎語,不如我自個兒站在這兒,咱們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把話說明白。”
陸建國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出弄得有些發(fā)懵。
眼前這姑娘長得標(biāo)致,眼神也利索,不像個心術(shù)不正的。
但這種事兒,他們誰說都沒用。
他板起臉,輕咳一聲:“這里是講紀(jì)律的地方,你隨便闖進(jìn)來,本身就不合規(guī)矩。關(guān)于你的問題,組織上自然會派人去核實。”
沈郁點點頭。
她往前一步,從懷里掏出個紅本子,拍在陸建國面前。
“這是什么?”
“烈士證。”
沈郁說:“要是舉報信說我敲詐勒索,那是拿回我爹的補助金。要是說我打村干部,那是村支書縱容流氓對我動手動腳,我不動手難道等著被糟蹋?”
“我爹是六三年堵決口沒的,我作為他閨女,要是連自己的清白都護(hù)不住,那才叫給組織丟人!”
一番話連珠炮似的砸下來,陸建國愣是沒找到插話的縫隙。
就瞧見那烈士證擺在眼皮子底下,燙得人心里發(fā)慌。
那年堵決口支援,他也去了。
證上的人就是他不知名的戰(zhàn)友。
顧淮安靠在旁邊,嘴里還咬著那半截滅了的煙屁股,目光落在沈郁身上,哼笑一聲。
沈郁聽見這聲,眼珠子一轉(zhuǎn),扭頭看了顧淮安一眼。
顧淮安被沈郁這一眼看得眉心微跳。
這女人又要開始算計他了。
就見沈郁轉(zhuǎn)回身,手指在烈士證上點了兩下,語氣突然變得有些委屈,眼睛也紅了。
“政委,我是實在沒辦法了才投奔首長。我以為部隊是個講理的地方,沒想到還是要被潑臟水。”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就要去抓桌上的結(jié)婚報告:“既然政委也信那個村支書的話,覺得我是壞種,這婚我不結(jié)了。”
陸建國一驚,趕緊伸手按住紙:“哎哎,這怎么話說的?誰說你是壞種了?這怎么越扯越遠(yuǎn)了!”
他是個老派軍人,最見不得烈士家屬受委屈,更別提沈郁這話里話外透著要赴死的勁兒。
“我不走還能怎么辦?留在這兒給顧團(tuán)長臉上抹黑嗎?”
沈郁把那張紙往回拽,“我這就回向陽大隊去,大不了被他們逼死,也不能連累顧團(tuán)長的錦繡前程。”
顧淮安看著她那副受氣包的樣子,嘴角抽了一下。
來路上還說要把王大山臉抽爛,這會兒裝得跟個小白菜似的。
陸建國看得頭大,連忙勸:“沈郁同志,你冷靜點!這不都是誤會嗎!你先把紙放下,咱們有話好好說。”
顧淮安把煙蒂扔進(jìn)搪瓷缸里,“嗤”了一聲。
“老陸,你也不動動腦子,那王大山是個什么東西?為了幾塊錢撫恤金能把烈士子女往火坑里推,這種人的話你也信?”
“我什么時候說信了?”陸建國有些理虧。
“不信你就批。”
他拿起桌上的鋼筆,往陸建國手里一塞:“出了事老子擔(dān)著。你要是不批,這丫頭回頭真出了事,我看你怎么跟她爹交代。”
陸建國:“我跟她爹交代什么!”
顧淮安想了想,說:“我跟她一塊兒給她爹燒紙,讓他晚上找你敘敘舊。”
陸建國:“……”
他五十多歲了,被這一唱一和弄得沒了脾氣,高血壓都快犯了。
“行行行,我簽!我簽還不成嗎!”
他嘆了口氣,拔開鋼筆帽。
“但丑話說前頭,調(diào)查組明天就會下來核實情況,要是真查出作風(fēng)問題,你顧淮安就給我滾去養(yǎng)豬場喂豬!”
“喂豬就喂豬。”顧淮安一臉無所謂,“趕緊寫。”
筆尖在報告上重重劃了兩筆,又蓋上了公章。
沈郁眼淚一收,動作極快地抽走報告,委屈樣也沒了,一臉笑意盈盈。
“謝謝政委!您真是明察秋毫,包青天再世!”
陸建國看著她這樣,愣了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走了。”顧淮安在她后腦勺上拍了一下,“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
從團(tuán)部出來,日頭已經(jīng)偏西。
顧淮安早就讓小張先回去了,這會兒自己把著方向盤,車開得飛快。
車輪碾過減速帶也不帶踩剎車的,顛得沈郁整個人往上竄了一截,屁股重重落在硬座上。
“顧淮安!你當(dāng)這是開坦克呢?”
沈郁揉著屁股,瞪著駕駛座那顆板寸頭。
“嬌氣。”
顧淮安單手打方向盤,車子停在筒子樓下,“這點顛簸都受不了,以后怎么隨軍?”
“隨軍還得練抗摔打啊?”沈郁推開車門跳下來,揉了揉腰,“明兒你是不是還得讓我負(fù)重越野?”
顧淮安拔了鑰匙,把軍帽扣在頭上,長腿一邁跨下車,沒接她的話茬。
“明兒早起,把臉洗干凈點。”
沈郁沒好氣地問:“早起干嘛?”
“照相。”
“照相?”
“不照相怎么貼結(jié)婚證上?拿粉筆畫?”
顧淮安鎖了車門,把鑰匙往褲兜里一揣,轉(zhuǎn)身就往樓道里走。
“縣里照相館就那一家,咱得趕早,去晚了還要排隊,耽誤功夫。”
沈郁頓住。
這就要領(lǐng)證了?
她快步跟上去,笑嘻嘻地湊到他身邊:“這么急?怕我不跟你了?”
顧淮安腳步一頓,回頭瞥她。
“老子是怕夜長夢多。”
他伸出大手,隔著襯衫衣領(lǐng)捏了捏沈郁的后頸皮,磨得人發(fā)癢。
“趁現(xiàn)在報告批了,先把紅戳蓋上,成了軍婚,看誰還敢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