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夏。
清河公社向陽大隊的打谷場上,比知了叫得更讓人心煩意亂的,是圍在場中央那幾十張唾沫橫飛的嘴。
“沈郁,你還有臉站在這兒?也就是林家厚道,沒把你這破鞋掛牌游街!”
“就是!我要是你,早一頭撞死在磨盤上了,省得給你爹丟人現眼!”
“我就說這丫頭長得不正經,可惜了林家那小子,那是文曲星下凡,咋能娶個爛貨?”
說話的是村支書的媳婦兒劉桂花,唾沫星子噴出三尺遠,手指頭都快戳到沈郁鼻尖上。
人群正中央,沈郁安安靜靜站著。
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沈郁瞇了瞇眼,一撇嘴。
哦,穿書了。
因為長得太惹眼,原身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禍水臉”,成了村里女人的眼中釘。
原本和她定了婚事的林齊川為了那唯一的工農兵大學推薦名額,想攀上村支書家的關系,轉頭就要娶支書的女兒王招娣。
為了不背負陳世美的罵名,林家聯合王家,給原身潑了一盆“作風不正”的臟水,硬說她和村里的癩子二流子鉆了玉米地。
原身受不了這個侮辱,跳河了。
沈郁心里暗自嘆氣。
穿到這物資匱乏的年代就算了,一來就給人當靶子打?
她抬眼一掃:“罵完了嗎?”
正罵得起勁的劉桂花愣了一下子,沒想到這受氣包還敢頂嘴。
頓時叉起腰,三角眼一瞪:“咋地?你還要狡辯?二流子可都承認了,說你屁股上有顆紅痣!”
周圍爆發出一陣猥瑣的哄笑,幾個光棍漢眼神直往沈郁身上瞟。
站在人群前排的林齊川一臉痛心疾首:“沈郁,事已至此,你就認了吧。二流子雖然窮點,但只要你改過自新,也是個歸宿?!?/p>
他還在喋喋不休:“你也別怪我狠心,實在是……”
“啪!”地一聲,
林齊川右臉挨了一下子,很快就浮出一個紅彤彤、沾著泥的鞋底印。
兇器是沈郁手里拎著的一只黑布鞋。
原本是穿在她腳上的。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這個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軟腳蝦!”
沈郁甩了甩手里的布鞋,沒穿鞋的那只腳白生生的,踩在滿是谷殼的地上,也不嫌臟。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想當城里人,我不攔著,咱們好聚好散。但你千不該萬不該,聯合別人往我身上潑臟水!”
她往前一步,林齊川怕又挨打,下意識跟著退了一步。
“說我跟二流子鉆玉米地?誰看見了?拿出證據來!拿不出來,我就去公社革委會告你流氓罪,告你誹謗烈士遺孤!”
沈郁父親是因公犧牲的,按說有這個身份,誰也不敢動她。
只是原身傻,從來不懂得用,任由這幫人搓圓捏扁。
“還有你!”沈郁一轉頭,又對準劉桂花。
劉桂花一哆嗦:“你……你干啥?二流子都知道你身上的痣……”
“我去澡堂子洗澡,你劉桂花哪次不是眼珠子恨不得粘我身上?我身上幾顆痣,你比我自個兒都清楚!怎么著,我也把你睡了?”
沈郁冷笑,揚起手里的布鞋,作勢要抽。
劉桂花嚇得哇一聲怪叫,抱著頭往人堆里鉆。
“我沈郁行得正坐得端,從今往后,我跟林家一刀兩斷!誰要是再敢嚼舌根,我不介意去公社、去縣里,污蔑婦女名聲想逼死人命,也是要吃槍子的!”
噼里啪啦一大堆話,一圈人別的沒聽見,就聽見了“吃槍子”仨字兒。
嚇得脖子一縮,不吭聲了。
看熱鬧歸看熱鬧,誰敢真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一直躲在暗處的癩子二流子見林齊川鎮不住場子,賊眉鼠眼地鉆了出來。
他收了林家的票子,今晚必須把生米煮成熟飯,哪怕是把名聲坐實了,只要把這女人弄回家,關起門來打幾頓也就老實了。
“沈妹子,你就別犟了?!倍髯由焓志拖肴ダ蛴舻母觳玻霸蹅z的事兒,你就從了吧……”
“我從你娘個腿兒!”
沈郁根本沒給他近身的機會,抬起那只穿著鞋的腳,快準狠地踢在二流子的褲襠上。
這一腳是用盡了全力的。
二流子捂著下面,倒在地上直抽抽,連一聲叫喚都沒發出來。
圍觀的男人們下意識地夾緊了雙腿,只覺得下身一涼。
村支書王大山瞧見這陣仗,頭都大了。
他本來不想露面,想等著林齊川把事情辦成了再出來收場,沒想到鬧成這樣,再不出來,就沒法收拾了。
“王支書,正好您來了?!?/p>
沈郁指著地上打滾的二流子和臉已經腫起來的林齊川。
“有人公然耍流氓,企圖逼迫烈士子女。這事兒您管不管?您要是不管,我明兒一早就去軍區駐地找領導評理。聽說新來的首長最恨欺男霸女,咱們去碰碰運氣?”
王支書臉色漸沉。
死丫頭片子還懂拿大帽子壓人了?軍區駐地那是能隨便去的嗎?
真鬧大了,他這個支書還干不干了?
再說林齊川可是要做他女婿的人,這名聲要是臭了,他女兒以后還怎么做人?
“胡鬧!都散了散了!大晚上不睡覺在這干啥!”王支書揮著手驅趕人群,狠狠瞪著林齊川和劉桂花,“還不趕緊回去!”
林齊川捂著臉和劉桂花對視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人群漸漸散去,每個人都繞著沈郁走,生怕挨一腳。
沈郁站在空蕩蕩的打谷場上,身上出了一層薄汗。
她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幾張皺巴巴的糧票和兩分錢。
這一仗是打贏了,但這破地方她是待不下去了。
林家和支書穿一條褲子,以后的小鞋肯定少不了。
正想著,她感覺到遠處有視線投過來。
谷場外圍,一輛熄了火的吉普車停在陰影里。
后座的車窗搖下,搭著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指間夾著根燃了一半煙。
男人穿著軍裝,帽檐壓得低,看不清眉眼。
前排警衛員小張咋舌:“首長,這女同志夠辣的。剛才那一腳要是再偏點,那人怕是要斷子絕孫?!?/p>
顧淮安吐出一口煙圈,目光落在沈郁身上:“這才有點意思?!?/p>
“啥意思?您覺得她打得好?”
“被人欺負到頭上了還不還手,那是慫包。這女人有點野勁?!?/p>
顧淮安把煙頭按在車窗沿上碾滅,“開車?!?/p>
“咱不去村長家談地皮的事了?”
“不去了。這種為了私利縱容流言的村干部,沒什么好談的。晾他幾天再說?!?/p>
兩束強光掃過打谷場,沈郁被車燈晃得瞇起眼,心臟跳了兩下。
吉普車,軍牌。
這年頭能坐這種車的,絕對是大人物。
沈郁腦子里就倆詞兒:權力,安全。
她套上鞋,拔腿就往土路上沖。
“等等!”
向陽大隊她是待不下去了。
王大山明面上把人帶走,背地里肯定憋著壞,想著怎么收拾她。
如今她就一個孤女,要真鬧起來怕是占不了便宜,還是得找個靠山。
必須得趕上這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