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在消毒水的氣味中醒來。
眼皮沉重得像壓著鉛塊,光線從縫隙里滲進來,是醫院病房那種蒼白均勻的頂燈光。他試著動了動手指,然后是手臂,一陣酸軟無力,但還能控制。記憶像打碎的玻璃,尖銳的碎片紛紛回涌:鏡巢、心臟、金光、湮滅……還有沈清影最后平靜的“謝謝”。
他猛地想坐起,胸口卻傳來一陣悶痛,讓他倒抽一口涼氣。
“別動?!迸赃厒鱽硎煜さ穆曇簦瑤е疽购蟮纳硢?。
蘇瑤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眼下有濃重的青黑,但眼神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清澈和關切,只是深處多了一層難以磨滅的疲憊和哀傷。她穿著便裝,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
“你昏迷了兩天?!碧K瑤將平板放在一邊,起身給他調了調病床靠背,“輕微腦震蕩,多處軟組織挫傷,精神力嚴重透支導致的神經衰弱。醫生說你需要靜養至少一周?!?/p>
“其他人呢?”林羽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周小雨脖子上的‘鏡種’活性完全凍結了,印記在消退,老張說可能一周內會自行吸收或排出體外。陳老板在隔壁病房,主要是皮外傷和舊疾復發,他妻子林蔓女士醒了,他大部分時間在那邊?!碧K瑤頓了頓,“警方封鎖了‘心鏡坊’舊址,正在深度清理和取證。七個諧振器全部失效,全市范圍內報告的異?;糜X和鏡像擾動在事件后兩小時內歸零。目前……沒有新增的‘孵化’案例?!?/p>
林羽松了口氣,緊繃的神經稍微松弛,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疲憊?!吧蚯逵啊?/p>
蘇瑤沉默了幾秒,從旁邊柜子上拿起一個保溫杯,倒了半杯溫水遞給他?!八粝碌臇|西,技術科整理了一部分。有給……我的留言。”
林羽接過水杯,看著她。
“在控制臺的深層加密分區里,有一段她很久以前錄制的視頻,觸發條件是‘當我徹底失去自我控制或死亡后’。”蘇瑤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轉述一個遙遠的夢,“她說……對不起。說她最大的錯誤,是低估了‘鏡淵存在’的污染性和擬態能力,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它不僅僅是吞噬,更是學習和模仿,用宿主的知識、記憶、情感來完善自己,變得更具欺騙性。她說最后幾年,她甚至分不清哪些念頭是自己的,哪些是它的誘導?!?/p>
“她有沒有說,那東西到底是什么?從哪里來?”
蘇瑤搖搖頭:“視頻里沒有。但她留下了一些未完成的研究筆記殘篇,物理副本已經按她提示,從聽雨軒的椅子夾層里找到了。我初步看了一下……”她猶豫了一下,“里面的猜想,很大膽,甚至有點……驚世駭俗?!?/p>
“關于什么?”
“關于‘鏡淵存在’的可能起源?!碧K瑤拿起平板,調出幾張照片,是手稿的掃描件,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公式、符號和一些抽象得近乎瘋狂的示意圖?!八J為,那東西可能不是‘鏡界’的原生體?!R界’本身或許只是一個中性的、類似信息海洋的維度。那個‘存在’,更像是從某個更古老、更遙遠、更難以理解的‘地方’墜入鏡界的‘碎片’或‘殘響’。它攜帶的‘吞噬’、‘擬態’、‘錨定生命體’的特性,是它原生形態的一部分。鏡子,只是它在這個維度找到的、最適合棲身和擴展的‘載體’。”
林羽皺眉:“更古老的地方?比如?”
“筆記里用了很多隱喻和推測,沒有定論。提到了‘集體潛意識的黑暗面聚合’、‘遠古崇拜物殘留的邪念’、‘高維實體在低維空間的墮落投影’……甚至,”蘇瑤深吸一口氣,“她畫了一個問號,旁邊潦草地寫著‘世界之外的凝視?’?!?/p>
病房里安靜下來,只有醫療設備輕微的滴答聲。窗外是瀾城尋常的午后,陽光明媚,車流如織。但那些手稿上的字句,卻讓這尋常景象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筆記里還提到林家?!碧K瑤繼續翻頁,“沈清影推測,林家祖傳的鑄鏡術,可能最初的目的就不是‘映照’或‘治療’,而是……封印。那種特殊的光學結構和金屬配比,本質是制造一個精密的‘囚籠’,用來關押某種東西。但年代久遠,后人遺忘了初衷,只繼承了技術和部分淺層應用,甚至反過來被其中封印物的‘泄露’氣息所影響,就像你們家族的‘鏡心胚體’特質?!?/p>
封???林羽想起最后在鏡巢看到的那面“林氏鑄,永鎮于此”的古鏡。難道那就是最初的“囚籠”?里面的東西逃出來了,或者……從未被完全關???
“那面新發現的鏡子呢?”他問。
“還在封鎖現場,由專家處理。陳老板去看過照片,他說那鏡子的制式和銘文,比已知的任何林家古鏡都要古老,可能追溯到明代甚至更早。具體的,要等專業文物人員和……嗯,可能需要陳老板這種懂行的人一起研究?!碧K瑤看著他,“你現在首要任務是休息。這些事情,等你身體恢復了再說?!?/p>
林羽沒反駁。他的確感到一陣陣虛弱的暈眩。但有些問題,他必須現在知道。
“我小姨……林蔓,她怎么樣了?說了什么嗎?”
蘇瑤的表情變得有些復雜:“林蔓女士身體還很虛弱,但意識基本清醒。陳老板陪著她。她……”蘇瑤似乎在斟酌用詞,“她問起了你,很多次。而且,她提到了一些……你母親臨終前的事情,還有關于你出生時的一些安排?!?/p>
林羽的心提了起來。“什么安排?”
“具體的,她說等你醒了,想親自見你,當面告訴你。”蘇瑤站起身,“你先休息,我去叫醫生。另外,”她走到門口,回頭,“局里考慮到這次事件的特殊性和后續可能的影響,周局的意思,是想以你為核心,成立一個跨部門的‘特殊事件調查組’,掛在刑偵下面,但有一定獨立權限,專門處理這類……涉及非常規因素的案件。蘇瑤博士會作為心理和顧問專家加入,陳老板也可能被聘為特別顧問。你覺得呢?”
成立專門小組?這意味著官方正式承認了“鏡子”背后超自然威脅的存在,并將持續追查。這既是責任,也是資源。
“我同意?!绷钟饹]有猶豫。
蘇瑤點點頭,出去了。
病房里只剩下林羽一人。他試著動了動左肩,缺月烙印處不再灼痛,只有一種溫潤的、仿佛玉石貼膚的涼意。他側過頭,看向病房窗玻璃。
玻璃清晰地映出他躺在病床上的身影,臉色蒼白,眼神疲憊。
但就在他凝視的第三秒——玻璃中的“他”,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一個轉瞬即逝的、難以分辨是錯覺還是真實的微笑。
林羽的呼吸驟然停住。他死死盯住玻璃。
倒影一切正常,只是隨著他的靜止而靜止。
是眼花?是精神透支后的幻覺?還是……
母親信中的警告再次回響:不要相信鏡中任何與你動作不一致的倒影。
寒意,順著脊椎慢慢爬升。
---
同一時間,陳風的病房。
林蔓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和陳風、和林羽母親依稀相似的眼睛,卻有了許久未見的清明。她握著陳風的手,手指瘦削但有力。
“……小羽……沒事吧?”她聲音很輕,吐字還有些緩慢。
“沒事,剛醒,蘇瑤在那邊。”陳風用棉簽沾水,潤了潤她的嘴唇,“你別操心他,先顧好自己?!?/p>
林蔓輕輕搖頭,目光看向窗外,又仿佛透過窗戶看到了很遠的地方?!鞍L……那東西……還在嗎?”
陳風動作一頓,眼神晦暗:“沈清影用自己……和它同歸于盡了。至少,主體部分應該是?!?/p>
“‘應該’?”林蔓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
陳風嘆了口氣,拉起袖子。手腕上那塊灰白的“仆從”印記并沒有消失,但形態發生了改變——不再是扭曲的紋章,而是變成了一彎清晰的、銀白色的缺月形狀,和林羽肩上的烙印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小了一圈。
“印記沒消失,反而變了。而且……”陳風壓低聲音,“從昨晚開始,我偶爾能‘感覺’到一些東西。不是以前那種被呼喚的模糊感應,而是……更清晰一點的‘畫面碎片’。比如,我看到一面很古老的銅鏡,放在一個石頭祭壇上,周圍有很多人影在跪拜……又比如,我感覺到某個地方,有很多面鏡子在‘共振’,發出很悲傷的‘聲音’……”
林蔓的眼神變得憂慮:“‘鏡奴’的印記被‘鏡心’的烙印覆蓋或轉化了?這未必是好事。林家的‘鏡心’特質是雙刃劍,既是鑰匙,也是……最容易吸引‘那些東西’的燈塔?!彼站o陳風的手,“你必須告訴小羽。還有,我姐姐留下的東西……”
“林靜師姐留下的真正筆記,蘇瑤已經根據沈清影的提示找到了,正在看?!?/p>
“不,不止那些?!绷致麚u頭,眼神堅定,“姐姐留給小羽的,最重要的東西,不在筆記里,也不在盒子里?!彼聪蜿愶L,“在我們家,老宅,我和姐姐小時候住的閣樓。東墻,從地板往上數第七塊墻磚,是松動的。那后面,有一個很小的鑄鐵盒子,用姐姐的血和頭發混合封死了。她說,如果有一天,小羽身上的‘鏡心’真正覺醒,或者遇到無法解決的、涉及鏡子本源的危險,才能打開。鑰匙……就是小羽自己的血,和他肩上的烙印共鳴?!?/p>
陳風心頭巨震:“里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姐姐沒告訴我具體內容,只說那是關于林家真正的起源,以及‘鏡心’者最終使命的記錄。也是……一份‘保險’。”林蔓咳嗽了兩聲,臉色更白,“阿風,帶小羽去取。但要小心,姐姐既然用那種方式封存,說明里面的東西……可能本身就帶有危險,或者,知道了,就必須背負更沉重的東西?!?/p>
陳風鄭重點頭。他看著妻子憔悴但清明的臉,十五年的等待和煎熬,似乎終于看到了盡頭,但前路卻更加迷霧重重。
就在這時,陳風的手機震動。是現場負責清理“心鏡坊”的警官打來的。
“陳顧問,有發現!那面‘永鎮’古鏡,我們嘗試用非接觸式掃描,發現鏡體內部有極其復雜的空心結構,而且……掃描顯示,空心結構里,好像有東西在動!非常緩慢,但確實在動!像……像液體的陰影。我們不敢輕舉妄動,需要您和專家盡快過來看看!”
陳風臉色一變。鏡子內部有活物?還是被封印的“東西”的殘余?
他看向林蔓,林蔓也聽到了電話內容,臉上血色盡失。
“告訴他們,絕對不要嘗試打開鏡子,不要用強光照射,更不要讓任何人長時間直視鏡面!我們馬上到!”陳風對著電話快速說完,掛斷。
“看來,”他苦笑,“休息不了了?!?/p>
林蔓緊緊抓著他的手:“小心。還有……保護好小羽。姐姐把他托付給我,我卻……”她眼圈紅了。
“別說傻話。”陳風輕輕擁抱她,“我們一起面對。這次,我們不會再分開了。”
---
傍晚,林羽病房。
醫生檢查后,確認他情況穩定,可以出院休養,但必須避免勞累和強烈情緒刺激。蘇瑤幫他辦理手續,周小雨也來了,脖子上貼著醫用敷料,但精神好了很多。
“林哥!你嚇死我了!”周小雨眼睛還紅著,“感覺怎么樣?”
“沒事?!绷钟鹨呀洆Q好了便服,行動還有些遲緩,但基本無礙。他看向蘇瑤,“陳老板那邊有消息嗎?”
蘇瑤點頭,神情嚴肅:“那面古鏡有異常,內部疑似封存著不明**或能量體。陳老板和專家已經趕過去了。另外,”她看著林羽,“你小姨醒來后,提到你母親在老宅閣樓還留了東西給你,很重要。陳老板建議,等你身體允許,盡快去取。”
老宅閣樓……那個他童年記憶中充滿黑暗和恐懼的房間。
林羽點點頭:“現在就去?!?/p>
“現在?醫生說你……”
“我感覺還好。”林羽打斷她,眼神不容置疑,“有些事,不能再等了。”
蘇瑤和他對視片刻,嘆了口氣:“好吧,我開車。小雨,你……”
“我也去!”周小雨立刻說。
就在這時,林羽的手機響起,是一個陌生號碼。他皺眉接通。
“林羽先生嗎?”一個蒼老、略帶口音的聲音傳來,“我是市博物館退休的研究員,姓吳。關于你們發現的那面‘永鎮’銘文古鏡,我可能……知道一些你們不知道的事情。”
林羽眼神一凝:“您請說?!?/p>
“電話里說不方便,也不安全?!眳茄芯繂T的聲音壓低,“那面鏡子,根據銘文格式和紋飾,很可能不是明代,而是元代,甚至更早。而且,在我的研究記憶里,類似制式和‘永鎮’銘文的鏡子,在瀾城歷史上,不止出現過一面。它們出現的時間點……都很微妙,往往伴隨著天災、戰亂,或者大規模的……‘怪事’?!?/p>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最重要的是,根據一些極其冷僻的地方志野史記載,所有試圖深入研究、甚至只是長時間收藏這種鏡子的人……最后都失蹤了?!?/p>
“或者,被發現在鏡子前,變成了‘空殼’。”
電話掛斷。病房里一片寂靜。
窗玻璃上,三個人的倒影靜靜地映在那里。
這一次,林羽清楚地看到——
玻璃中,他自己的倒影,左肩后方,那缺月烙印的位置,正散發著只有他能察覺的、極其微弱的、冰冷的銀白色光暈。
而倒影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