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在老巷住了下來，就住在書店隔壁的老房子里。那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青瓦白墻還留著小時候用粉筆畫的痕跡，木門上的銅環被歲月磨得發亮。街坊們早早就幫他收拾妥當，張嬸換了新曬過的碎花床單，被角疊得方方正正；李叔修好了吱呀作響的木窗，還在窗臺上擺了盆蘭草；趙奶奶則在桌上放了罐自己腌的櫻花醬，玻璃瓶上貼著張紙條，寫著“抹面包吃，香得很”。

每天清晨天剛亮，巷子里還飄著薄霧，周先生就會提著搪瓷水壺出門，陳爺爺早已在櫻花樹下等他。三十年過去，陳爺爺的背彎了些，走路也慢了，但提水壺的姿勢還和從前一樣——左手扶著壺柄，右手托著壺底，生怕水灑出來。周先生拿著小鏟子，蹲在樹旁松土，指尖觸到濕潤的泥土時，忽然想起小時候，他總趁陳爺爺不注意，把鏟子當玩具，在樹根旁挖小坑藏玻璃彈珠。

“那年你非要在樹下埋‘寶藏’，說等你回來挖，結果第二年就忘了地方。”陳爺爺的聲音帶著笑意，水壺里的水流進土里，暈開一圈圈濕痕，“我后來偷偷把彈珠收起來了，在書店最里面的抽屜里，晚上給你找出來。”周先生抬頭笑了，晨光落在陳爺爺的白發上，像撒了層碎銀：“您還記得這么清楚，我都快忘了。”

上午的陽光漸漸暖起來，周先生搬了藤椅坐在書店門口，紅封面故事本攤在膝頭，旁邊放著那本夾著銀杏葉的《詩經》。偶爾有街坊來借書，看到他總會停下聊兩句。王伯提著鳥籠路過，指著籠里的畫眉說：“這鳥是去年撿的，當時翅膀受了傷，我養了大半年才好，現在每天早上都唱《老巷謠》的調調。”周先生聽得有趣，從筆記本里翻出紙，畫了只畫眉，遞給王伯：“您收著，就當給鳥留個念想。”

有放學的孩子跑進來，踮著腳夠書架上層的童話書，周先生起身幫他們拿，孩子們圍著他，嘰嘰喳喳問：“爺爺，您去過國外嗎？國外有櫻花樹嗎？”他耐心地答著，還從包里掏出巧克力，分給每個孩子一塊：“國外的櫻花也好看，但沒咱們老巷的香。”孩子們吃完巧克力，把糖紙折成小櫻花，放在書店的窗臺上，不一會兒就堆了一小堆。

下午，小宇準時來敲門，背著他的“老巷故事集”，蹦蹦跳跳地說：“周爺爺，我帶您去看張嬸做櫻花糕！今天要做新式的，加蜂蜜的那種。”周先生跟著小宇穿過巷子，張嬸家的院子里飄著甜香，竹篩里曬著晾干的櫻花瓣，粉白一片。張嬸正揉著糕粉，見他們來，趕緊招呼：“來得正好，幫我嘗嘗甜度。”

周先生洗了手，學著張嬸的樣子揉粉，糕粉細膩，混著櫻花的清香，從指縫間漏下來。小宇在旁邊搗亂，把粉抹在鼻尖上，像只小花貓。張嬸笑著拍掉他鼻尖的粉：“你周爺爺年輕時就愛吃我做的糕，有回一次吃了三塊，撐得晚上沒吃飯。”周先生有些不好意思：“那時候覺得，您做的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從張嬸家出來，小宇又拉著周先生去李叔家。李叔的吉他靠在墻邊，譜子攤在桌上，上面寫著新填的歌詞。見他們來，李叔拿起吉他彈起來，旋律還是熟悉的《老巷謠》，歌詞卻換成了：“故人歸，櫻花肥，老巷時光慢慢追。”周先生跟著輕輕唱，聲音有些沙啞，卻格外認真，小宇坐在門檻上，晃著腿打拍子，陽光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最后，小宇帶周先生去看時光信箱。信箱是用舊木板做的，上面刻著“老巷心愿”四個字，掛在巷口的老槐樹上。小宇踮起腳打開信箱，里面塞滿了紙條：有趙奶奶寫的“希望明年櫻花樹更旺”，有林小雅寫的“想給老巷拍些照片，做成相冊”，還有孩子寫的“希望周爺爺常來”。周先生拿出筆，寫了張紙條：“愿每年櫻花盛開時，都能與老巷相見。”折成櫻花的形狀，放進信箱里。

傍晚的風帶著櫻花的香氣，街坊們陸續聚到櫻花樹下。張嬸端來剛煮好的綠豆湯，瓷碗里放著冰糖，涼得正好；李叔抱著吉他，彈起了老歌；趙奶奶坐在藤椅上，給孩子們講老巷以前的事，說有年夏天下大雨，巷子里積了水，大家一起搬石頭墊路，整夜沒睡。小宇趴在周先生腿上，聽著聽著就困了，小腦袋一點一點的。

“小年糕”也來了，是只橘色的貓，以前總在書店門口曬太陽，周先生走后，陳爺爺一直喂它。它蹭了蹭周先生的褲腿，輕輕一躍，蜷在他懷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周先生摸著它的毛，忽然覺得，這三十年的時光好像從未流逝，老巷還是老樣子，街坊們還是老樣子，連風的味道都沒變。

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櫻花樹的影子落在青石板路上，像幅水墨畫。周先生從舊布包里拿出一本筆記本，封面是深棕色的，邊角已經磨損，紙頁也泛黃了。他把筆記本遞給陳爺爺：“這是我這三十年寫的，里面記著咱們在櫻花樹下下棋的日子，記著您給我講的故事，還有我在外地看到的櫻花、銀杏，只要想老巷了，就寫兩句。”

陳爺爺接過筆記本，慢慢翻開。第一頁畫著棵小櫻花樹，旁邊寫著“民國三十七年春，阿陳送我離開，櫻花正開”；中間夾著幾張照片，有國外書店的樣子，有秋天的銀杏林，還有一張是周先生在櫻花樹下的自拍，背景里的櫻花樹和老巷的很像；最后幾頁畫滿了老巷的場景，有書店的木門，有青石板路，還有街坊們的笑臉，每一筆都格外認真。

“咱們做個約定吧。”周先生看著圍過來的街坊們，聲音溫和卻堅定，“以后每年春天，櫻花樹開花的時候，我都回老巷來。和陳兄一起給櫻花樹澆水，聽小宇講新寫的故事，聽李叔彈《老巷謠》，還要吃張嬸做的櫻花糕，和大家一起坐在櫻花樹下聊天。”

街坊們都笑了，小宇舉起手：“我要和周爺爺拉鉤！”周先生蹲下來，和小宇拉了鉤，手指勾著手指，像拉著一段不會斷的時光。陳爺爺把兩本筆記本放在一起，紅封面的故事本和深棕色的回憶本，在夕陽下泛著暖光。櫻花花瓣簌簌落下，落在筆記本上，像是時光給這個約定，蓋了枚溫柔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