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
瀧川拓平明顯松了口氣。
但他也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在桐生和介旁邊的空椅子上坐了下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桐生和介看他這樣,心里大概也猜到了幾分。
無非就是想請教一下術中的技術細節。
比如,是怎么想到用克氏針去重建韌帶張力的?
比如,那五根針的進針點和角度,是怎么在眨眼間就精準定位的?
再比如,最后用第五根針去敲擊其他針尾,以此來釋放應力的操作,其中的原理又是什么?
但桐生和介什么都沒說。
他只是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醫學的進步,離不開交流和傳承,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在前世,他也曾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經驗分享給后輩,也曾虛心地向更厲害的前輩請教。
所以,只要瀧川拓平開口,他并不介意指點一二。
但前提是,對方要自己開口。
醫不叩門,法不輕傳。
如果自己主動湊上去傾囊相授,那非但不會得到感激,反而可能會被認為是炫耀和施舍。
桐生和介將杯子放下,開始收拾自己桌上的東西,準備去巡視病房。
見桐生和介似乎準備離開,瀧川拓平終于坐不住了。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桐生君,請等一下!”
瀧川拓平深吸一口氣。
他站起身,對著桐生和介,鄭重地鞠了一躬。
一個專修醫前輩,向一個剛入職半年的研修醫后輩,行如此大禮。
“請務必指導我,關于剛才手術中的克氏針固定技術!”
為了能繼續留在第一外科,為了能通過專門醫的考試,為了不被發配到偏遠的關聯醫院去。
桐生和介看著他,沉默了幾秒,才重新坐下。
“坐吧,瀧川前輩。”
瀧川拓平這才直起身子,臉上已經有了一絲薄汗,他拉開椅子,拘謹地坐在了桐生和介的對面。
“想知道什么?”
“全部!”
瀧川拓平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但說完又覺得不妥,他連忙補充了一句:“不,我的意思是,從最基礎的開始,是如何判斷出存在隱匿性韌帶撕裂的?”
這個問題,問到了點子上。
桐生和介拿起桌上的筆,在一張白紙上畫了一個簡單的手腕關節示意圖。
“在用骨膜剝離器嘗試撬撥那塊細小骨片的時候,我感覺到整個關節結構都發生了震動。”
“這種震動不是單一骨塊的位移,而是系統性的不穩,就像一張繃得不夠緊的漁網。”
“所以,問題不在于骨頭,而在于連接骨頭的‘繩子’,也就是韌帶。”
他的解釋很直白,沒有用任何復雜的醫學術語。
瀧川拓平聽得連連點頭:“那之后的韌帶張力重建,那個思路是……”
桐生和介用筆在紙上畫了四個點,分別代表尺骨莖突、橈骨莖突、腕關節背側和掌側。
“既然是網松了,那要做的就不是去固定網里的魚,而是先把網重新拉緊。”
“第一針和第二針,重建的是內外側的穩定性。”
“第三針和第四針,重建的是前后側的穩定性。”
“這四根針,就像帳篷的四根地釘,共同構成了一個穩定的張力場。”
“在這個張力場的作用下,那些因為韌帶松弛而移位的骨塊,自然就會被外力約束,回到它們本來的位置。”
他一邊說,一邊用筆尖連接著那四個點,構成了一個菱形。
“原來如此……”
瀧川拓平看著圖,恍然大悟。
之前只看到了桐生和介神乎其技的操作,卻沒能理解這背后的邏輯。
現在被這么一點撥,頓時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他還有最后一個問題:“那最后用第五根針去敲擊,又是什么原理?”
桐生和介答道:“應力釋放。”
“四根針建立的張力系統,內部必然存在不均衡的應力,就像拉得過緊的琴弦。”
“通過微小的振動,可以讓這些應力重新分布,達到一個平衡態。”
“不過,這需要非常精細的手感,多一分則過,少一分則不足,只能靠自己去體會了。”
說到這里,桐生和介便放下了筆。
他已經把最核心的“道”講清楚了,至于具體的“術”,也就是操作層面的細節,那就不是幾句話能說清的了。
那需要成百上千次的練習,才能形成肌肉記憶。
“非常感謝您的指導,桐生君!我受益匪淺!”
瀧川拓平也明白這個道理,再次站起身,又是一個九十度的鞠躬。
桐生和介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感謝。
“我得去看看病人了。”
說完,桐生和介便拿著聽診器和病歷夾,離開了醫局。
鈴木信也,差不多也該從麻醉恢復室出來了。
瀧川拓平看著他離去,又低頭看了看桌上手腕關節示意圖,小心地其折好,收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
六樓的普通病房區。
此時距離手術結束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快兩小時。
桐生和介走進了鈴木信也所在的病房。
這是個三人間,另外兩個床位的病人都在休息。
靠窗的那張床上,鈴木信也已經從麻醉中醒來,正半躺著,左臂被妥善地固定著,手腕處纏著厚厚的紗布。
床邊坐著的,是他的妻子,鈴木太太,一個看起來很溫和的中年女性。
她的身旁,還站著那個穿著高中校服的女兒。
“鈴木桑,感覺怎么樣?”
桐生和介走到床邊,拿起掛在床尾的病歷板看了一眼。
各項生命體征都很平穩,蘇醒后的狀態也不錯。
“桐生醫生!”
聽到他的聲音,原本正低聲和丈夫交談的鈴木太太,立刻站了起來。
“真的,真的太感謝您了!”
“之前聽瀧川醫生說,手術能成功,全都是因為您!”
下一秒,竟是拉著女兒,快步走到了桐生和介的面前,直接彎腰鞠躬了下來。
“醫生,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感謝您。”
病床上的鈴木信也,也掙扎著想要坐起來。
“鈴木桑,你躺好別動。”
桐生和介直接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肩膀。
“傷口剛縫合,亂動會影響愈合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檢查了一下鈴木信也的手指。
指尖的顏色紅潤,溫度正常,輕輕捏了一下,血色恢復得很快。
“手指能動嗎?輕輕地動一下。”
鈴木信也在他的指導下,小心翼翼地屈伸著手指。
“嗯,很好,感覺神經和血運都沒有問題。”
桐生和介點點頭,又對鈴木太太說:“手術很成功。”
“骨折復位得非常理想,韌帶的問題也一并解決了。”
“接下來只要好好休養,配合康復訓練,恢復到傷前的狀態是完全有可能的。”
這話一出口,鈴木太太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用手捂住嘴,強忍著才沒讓哭聲發出來。
“太好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