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晚自習(xí),空氣總是粘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頭頂?shù)娜展鉄艄馨l(fā)出單調(diào)的嗡鳴,粉筆灰在光柱中無聲地飛舞,講臺上,班主任正用一種近乎催眠的語調(diào)分析著月考的排名。
林小滿的筆尖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畫著圈,思緒卻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飄向了窗外。天邊早已堆滿了鉛灰色的云,一場醞釀已久的夏雨,眼看就要傾盆而下。
“叮鈴鈴——”
放學(xué)的鈴聲如同赦令,瞬間打破了教室的沉悶。同學(xué)們?nèi)绯彼阌肯蜷T口,抱怨著天氣,尋找著同伴。林小滿慢吞吞地收拾好書包,背上那本沈嘉禾借給她、被她翻得起了毛邊的《飛鳥集》,走出了教學(xué)樓。
“轟隆——”
一聲悶雷滾過天際,豆大的雨點毫無預(yù)兆地砸了下來,瞬間連成了線,織成了幕,將整個世界籠罩其中。林小滿站在教學(xué)樓的屋檐下,望著眼前白茫茫的雨簾,有些發(fā)愁。她今天早上出門太急,忘了帶傘。
“小滿!”
蘇晴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舉著一把天藍(lán)色的傘,朝林小滿跑來,“我就知道你肯定沒帶傘,走,我們一起……”
她的話音未落,目光卻被林小滿身后的人影吸引,聲音戛然而止。
林小滿回過頭。
沈嘉禾就站在離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他沒有打傘,單薄的白襯衫被雨水打濕,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卻有力的線條。他那向來一絲不茍的黑發(fā)也被雨水浸透,有幾縷濕漉漉地貼在光潔的額頭上,平日里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在昏暗的天光下,像浸了水的墨玉,幽深得能將人的魂魄都吸進(jìn)去。
他只是看著她,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落,滴在衣領(lǐng)上,洇開一小片更深的水漬。
“嘉禾?你怎么不打傘?快過來!”蘇晴率先反應(yīng)過來,撐著傘想往他那邊靠。
“蘇晴,”沈嘉禾開口,聲音比平日更低沉,帶著雨水的濕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你先回宿舍吧。”
蘇晴愣住了,看看沈嘉禾,又看看林小滿,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拍了拍林小滿的肩膀,將傘塞進(jìn)她手里,低聲道:“我先走了,路上小心。”
雨聲太大,蘇晴的聲音幾乎被瞬間淹沒。她深深地看了沈嘉禾一眼,轉(zhuǎn)身跑進(jìn)了雨幕中。
屋檐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雨點砸在臺階上,濺起一朵朵細(xì)小的水花,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青草被雨水沖刷后的清新氣息,混合著少年身上清冽的皂角香,形成一種讓人心慌意亂的味道。
“你……”林小滿握著傘柄,指尖冰涼。
“我送你回去。”沈嘉禾打斷她,語氣是不容置疑的肯定。他向前一步,站到了她的傘下。兩人靠得極近,林小滿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微涼體溫。
“你的衣服……”她看著他濕透的襯衫,心疼得無以復(fù)加。
“沒關(guān)系。”他側(cè)過頭看她,近在咫尺的距離,她能看清他長而密的睫毛上掛著的細(xì)小水珠,“林小滿,我有話想對你說。”
他的眼神太過專注,太過熾熱,讓林小滿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無法呼吸。她預(yù)感到了什么,一種巨大的、讓她惶恐又期待的情緒在胸腔里翻涌。
“我……”
“轟隆——”
又是一道刺眼的閃電劃破夜空,緊隨而至的雷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林小滿嚇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往他懷里縮了縮。
沈嘉禾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將她攬入懷中。他的手臂堅實而有力,帶著不容抗拒的溫柔。林小滿的臉頰貼在他微涼的胸膛上,隔著濕透的襯衫,能清晰地聽到他胸腔里傳來的心跳聲——沉穩(wěn),有力,卻又快得驚人。
“別怕。”他在她頭頂?shù)吐曊f,溫?zé)岬臍庀⒎鬟^她的發(fā)旋。
林小滿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溺在這突如其來的擁抱里。雨聲、雷聲,此刻都成了遙遠(yuǎn)的背景音。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和這把小小的、承載著所有悸動與不安的天藍(lán)色雨傘。
“林小滿,”他再次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我喜歡你。”
五個字,像五道驚雷,在林小滿的腦海里轟然炸開。她猛地抬起頭,撞進(jìn)他那雙盛滿了星光與雨水的眼眸里。
“從高一開學(xué)那天,在操場上,你低著頭匆匆走過的背影,我就喜歡上你了。”他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敲打在她的心上,“你總是那么安靜,像一株安靜的滿天星,不爭不搶,卻讓我移不開眼睛。你的筆記,我偷偷借來看過很多次;你愛吃的食堂三樓的糖醋排骨,我每次都讓阿姨多打一份;你每次月考的進(jìn)步,我都記在心里……”
林小滿的眼眶瞬間紅了。那些她以為無人知曉的小心思,那些她藏在心底的悸動,原來,原來他都知道。原來,他一直都在看著她。
“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些,對你很不公平。”沈嘉禾的手指輕輕拂去她臉頰上不知何時沾染的雨水,動作溫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高三了,我們馬上就要面臨高考。我不該在這個時候,給你增加負(fù)擔(dān)。”
“不……”林小滿哽咽著,用力搖頭,“不是負(fù)擔(dān)。”
她想說,沈嘉禾,我也喜歡你,從那個雨夜,從更早的高一,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你了。
可是,話到嘴邊,卻被一聲刺耳的剎車聲打斷。
一輛黑色的轎車,不知何時停在了他們不遠(yuǎn)處的路邊。車窗緩緩搖下,露出許念念那張妝容精致卻帶著寒霜的臉。
“嘉禾,你在干什么?”許念念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尖銳而冰冷。
沈嘉禾的身體瞬間僵硬。他下意識地將林小滿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擋在了她的前面。
“念念,你怎么來了?”他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清冷,卻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煩躁。
“我怎么來了?”許念念冷笑一聲,推開車門走了下來。她撐著一把巨大的黑傘,昂貴的裙擺卻還是被濺起的雨水打濕了下擺,“我再不來,我未婚夫就要被某個心機深沉的女生勾走了!林小滿,你是不是覺得,考上了安城一中,就能攀上高枝了?”
“許念念,你別太過分!”沈嘉禾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他擋在林小滿面前,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這是我們之間的事,與她無關(guān)!”
“與她無關(guān)?”許念念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沈嘉禾,你別忘了,我們是有婚約的!你爸媽和我爸媽都同意的!你今天要是敢邁出這一步,你對得起他們嗎?”
婚約。
這兩個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林小滿的心臟。她一直知道許念念家世不凡,也隱約聽說過她和沈嘉禾關(guān)系匪淺,卻從未想過,他們之間,竟然還有這樣一層關(guān)系。
沈嘉禾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他沒有回頭,卻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女孩的絕望與悲傷。他深吸一口氣,雨水和著冷風(fēng)灌入肺里,讓他無比清醒。
“婚約是他們定的,”他一字一頓,聲音冷得像冰,“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許念念,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過去沒有,現(xiàn)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許念念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死死地盯著沈嘉禾,又越過他的肩膀,怨毒地看向林小滿:“沈嘉禾,你會后悔的!還有你,林小滿,你給我等著!”
她狠狠地將手中的傘摔在地上,轉(zhuǎn)身沖回了車?yán)铩:谏霓I車發(fā)出一聲咆哮,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雨,還在下。
屋檐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和一地破碎的雨水。
沈嘉禾緩緩轉(zhuǎn)過身,看著林小滿。她的眼淚終于忍不住,和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她的視線。
“小滿……”他伸出手,想為她擦去眼淚,卻又在半空中停住。
林小滿看著他,看著這個在雨夜里,不顧一切地向她表白的男孩。她知道,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她也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的世界,將不再平靜。
“沈嘉禾,”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擠出一個微笑,盡管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我……”
她想說,我喜歡你。
可是,話到嘴邊,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沈嘉禾淋了太久的雨,終于支撐不住,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白得嚇人,身體也在微微顫抖。
“沈嘉禾!”林小滿嚇得花容失色,連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我沒事……”他擺擺手,想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卻只牽動了一絲蒼白的弧度,“就是有點冷。”
“我們快回宿舍!”林小滿顧不上其他,撐著傘,用盡全身力氣攙扶著他,一步步走進(jìn)雨里。
雨傘不大,她卻固執(zhí)地將傘面全部傾向他那邊。冰涼的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臉頰滑落,她卻渾然不覺。她的眼里,只有他蒼白的側(cè)臉和緊鎖的眉頭。
那個雨夜,他們沒有說完的告白,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和一個殘酷的婚約,生生截斷。只剩下滿心的悸動、絕望與擔(dān)憂,在濕冷的空氣中,無聲地發(fā)酵。
而他們都不知道,這場雨,只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