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姑姑一行人離開后,靜思院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絲活氣,連風都停滯了。趙宮女捧著那方冰冷的錦盒,像一尊石雕杵在院子中央,面色灰敗,眼神渙散,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不可聞。錦盒上長春宮的徽記,即便蒙塵也透著一股無形的威壓,壓得她脊梁骨都要斷了。
謝阿蠻依舊蜷在角落,眼簾低垂,掩去眸底翻涌的冷芒。長春宮,蘇淺雪,果然坐不住了。借著“撫慰舊人”的名頭,行的是敲山震虎、施壓催逼之實。那“安神藥材”……呵,是提醒,是警告,還是……另一種形式的“毒”?
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那塊碎瓷的銳利邊緣。蘇淺雪需要“安神”,李美人藏著可能令其“不安”的東西。這錦盒,與其說是給李美人的撫慰,不如說是懸在趙宮女和李美人頭上的鍘刀。嚴姑姑最后那句“若有何需求,可托人往長春宮遞話”,更是誅心。是暗示趙宮女可以成為眼線?還是警告她別動歪心思?
“哐當”一聲悶響,將死寂打破。趙宮女手一松,錦盒掉落在凍硬的泥地上,盒蓋摔開,露出里面幾包用素紙仔細捆扎的藥材。紙包散開少許,露出里面深褐色的、切成薄片的根莖狀物,一股比吳嬤嬤身上更濃郁、更純粹的苦檀香氣,混雜著其他幾味難以分辨的草藥氣味,瞬間彌散開來。
趙宮女像是被這香氣燙到,猛地后退兩步,撞在井沿上,捂著口鼻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也不知是嗆的還是嚇的。
謝阿蠻鼻翼微動,細細分辨著空氣中的藥味。苦檀為主,輔以茯神、遠志,還有一點……極淡的、若有若無的甜腥氣,像是朱砂,但又不全然是。這方子,乍看確實是安神定驚的配伍,苦檀鎮痛寧心,茯神遠志安魂魄,但那股甜腥氣……若是朱砂,少量確有鎮驚安神之效,可若是長期或過量使用,便是劇毒,損神智,傷臟腑。
蘇淺雪將這藥“賞”給李美人,安的什么心?是真想“安撫”一個瘋婦,還是想讓她“安息”得更徹底?抑或是……這藥本就是蘇淺雪自己所用,借此暗示或傳遞某種信息?
趙宮女咳了一陣,慢慢癱軟下去,坐在冰冷的井臺邊,望著地上散落的藥材,眼神空洞,像是魂都被抽走了。許久,她才像是找回一點力氣,顫巍巍地伸出手,將那些藥包胡亂塞回錦盒,蓋上蓋子,然后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什么洪水猛獸。她抬起頭,目光呆滯地轉向謝阿蠻的方向。
謝阿蠻適時地“醒”了過來,揉著惺忪(實則從未閉上的)睡眼,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后視線落在趙宮女懷里的錦盒上,歪了歪頭,含糊道:“盒子……亮……”
趙宮女渾身一顫,抱緊錦盒,像是怕被搶走,又像是恨不得立刻丟掉。她嘴唇翕動,想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只有眼淚無聲地滾落。
接下來的兩天,靜思院陷入了更深、更詭異的寂靜。啞巴太監照常送飯,對地上的錦盒視若無睹。吳嬤嬤沒有再來,仿佛那日的威脅和嚴姑姑的到訪從未發生。李美人的房門依舊緊閉,門前的食盒換了又換,無人開啟。
但謝阿蠻知道,這寂靜是假的,是暴風雨前令人窒息的低氣壓。趙宮女抱著那錦盒,像抱著個燙手山芋,寢食難安。她不再漿洗衣物,大部分時間縮在自己小屋,偶爾出來,也是神色倉皇,眼窩深陷,短短兩日,人竟似瘦脫了形。她看向李美人房門和那堵舊墻的眼神,充滿了恐懼,還有一絲被逼到絕境后、漸漸滋生的、孤狼般的狠絕。
謝阿蠻耐心等待著。她知道,趙宮女的承受力快到極限了。那錦盒和吳嬤嬤的威脅,如同兩把鈍刀,日夜凌遲著她。她需要一個出口,一個能讓她覺得“安全”或者至少“有希望”的出口。
第三天夜里,雪又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細密如鹽。謝阿蠻躺在草堆里,并未入睡。約莫子時,她聽到趙宮女那間小屋的門,傳來極輕微的“吱呀”聲。
一道瘦削的身影,抱著那個錦盒,鬼魅般閃了出來。趙宮女沒穿厚衣,只裹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宮裝,在雪光映照下,臉色慘白如紙。她先是警惕地四下張望,目光掃過李美人的房門和謝阿蠻的角落,見無異常,才躡手躡腳地,朝著院子東南角那堵舊墻走去。
謝阿蠻屏住呼吸,眼睛在黑暗中睜開一條縫。
趙宮女走到墻根,蹲下身,將錦盒放在腳邊。她伸出手,卻不是去摸索墻縫,而是開始用力地刨挖墻根下凍得堅硬的泥土。指甲很快劈裂,滲出血絲,混著雪泥,她也渾然不覺,只機械地、瘋狂地挖著。
她在做什么?埋掉錦盒?還是……想挖出別的東西?
挖了約莫一尺深,趙宮女停下動作,胸膛劇烈起伏。她看著那個小土坑,又看看手邊的錦盒,臉上閃過掙扎、恐懼、決絕……最終,她咬了咬牙,沒有將錦盒埋進去,而是將它緊緊抱回懷里。然后,她伸出沾滿泥血的手,探向那道藏過碎瓷的裂縫。
這一次,她探得更深,手臂幾乎完全伸了進去,在里面摸索,摳挖,臉上的表情因為用力而扭曲。半晌,她猛地抽回手,手里除了濕泥苔蘚,空空如也。
她頹然地跪坐在雪地里,肩膀垮塌下去,抱著錦盒,將臉埋進冰冷的盒面,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她在找“東西”。她以為墻縫里還有別的?或者,她想找到點什么,去應付吳嬤嬤和長春宮?又或者……她是在替自己找一條活路?
謝阿蠻心中了然。趙宮女已經被逼到了墻角,開始本能地尋求“破局”之法,哪怕這方法盲目而危險。她不再完全被動等待,而是試圖主動做點什么,哪怕只是徒勞的挖掘。
這是一個信號。
次日清晨,謝阿蠻在趙宮女出來倒污水時,“恰好”也搖搖晃晃地走到井臺邊。她蹲下身,用枯枝在昨日趙宮女挖掘過的、尚未被新雪完全覆蓋的痕跡旁,慢吞吞地劃拉著。劃了幾下,她忽然停住,用樹枝戳了戳那片凍土,歪著頭,含糊道:“硬……挖不動……”
趙宮女倒水的手一僵,猛地轉頭看向她,眼神銳利如鉤。
謝阿蠻像是被她的眼神嚇到,瑟縮了一下,扔掉樹枝,雙手抱頭,嘴里念叨:“痛……嬤嬤挖……手流血……”
趙宮女瞳孔驟縮。阿蠻看見了!她看見自己昨晚挖土了!她還說“嬤嬤挖”……是丁,在阿蠻簡單的認知里,自己或許也和吳嬤嬤一樣,是“嬤嬤”。她看見自己手流血了……
一股寒意混合著奇異的燥熱涌上趙宮女心頭。秘密被窺破的驚恐,與一種“或許這癡兒真的能成為同盟”的僥幸,交織沖撞。她放下水盆,快步走到謝阿蠻身邊,蹲下,壓低聲音,語氣急促:“阿蠻,你昨晚……看見我了?”
謝阿蠻抬起頭,眼神茫然,點點頭,又搖搖頭,指著那片凍土:“嬤嬤……挖……找亮亮?”
趙宮女心頭狂跳。阿蠻不僅看見了,還認為自己在找“亮亮”!她是在試圖理解自己的行為!
“對……對,嬤嬤在找東西。”趙宮女順著她的話,聲音發緊,帶著誘哄,“阿蠻,你告訴嬤嬤,除了墻縫里那個‘亮亮’,你還知道哪里有‘亮亮’嗎?大的,完整的?或者……李主子屋里,有沒有?”
謝阿蠻皺起眉頭,似乎在努力思考,然后她伸出手,指向李美人的房門,又指了指房門下方門檻與地面的縫隙,含糊道:“屋里……黑……有盒子……鎖著……她抱著……睡覺……”
屋里黑,有盒子,鎖著,李美人抱著睡覺!
趙宮女呼吸一窒。盒子!鎖著!李美人貼身藏著!
難道……那“東西”真的被李美人轉移到了屋里,甚至就藏在身邊?所以吳嬤嬤在墻縫里找不到,嚴姑姑來送藥也是敲打,李美人閉門不出是在死守?
這個推測讓趙宮女既絕望又生出一絲詭異的興奮。絕望的是,東西在李美人手里,自己更難接觸到;興奮的是,自己似乎終于摸到了一點真相的邊緣,而且,阿蠻這個“內應”,比想象中更有用!
“阿蠻,你……”趙宮女還想再問,院門外卻傳來了腳步聲。
兩人同時一驚。趙宮女迅速起身,裝作無事發生。謝阿蠻也重新撿起枯枝,對著地面亂劃。
進來的是吳嬤嬤。她今日的氣色比上次更差,走路都有些打晃,但眼神卻像淬了毒的刀子,陰沉沉地掃過院子。看到趙宮女和謝阿蠻都在井臺邊,她腳步頓了頓,徑直走過來。
趙宮女緊張得手心冒汗,垂下頭,不敢看她。
吳嬤嬤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最后落在趙宮女臉上,嘶聲道:“嚴姑姑來過了?”
“是、是……”趙宮女聲音發顫。
“說了什么?”
“說……說是貴妃娘娘賞賜藥材,撫慰李主子……”
“藥材呢?”
趙宮女下意識地看向自己小屋的方向。
吳嬤嬤順著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冷哼一聲:“收好了。那是貴妃娘娘的恩典。”她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厲,“李主子呢?還是不開門?”
“是……一直沒開。”
吳嬤嬤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更加陰鷙。她沒再問趙宮女,而是轉向謝阿蠻,彎下腰,那張泛著青灰的臉湊近,濃烈的苦檀味混合著口臭幾乎噴在謝阿蠻臉上:“小傻子,你呢?這幾天,看見李主子出來沒有?或者,聽見她屋里有什么動靜?”
謝阿蠻嚇得往后一縮,手里的枯枝掉在地上,眼神驚恐,拼命搖頭,嘴里發出無意義的“啊……啊……”聲,口水順著嘴角流下。
吳嬤嬤嫌惡地直起身,啐了一口:“沒用的東西!”她又看向趙宮女,壓低聲音,語帶威脅:“你給我盯緊了!她那屋里,還有這院子,任何異常,立刻告訴我!還有……”她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那堵舊墻,“留心著點,看看有沒有什么……不該出現的東西。若是發現了,藏著掖著……”她沒說完,只是陰冷地笑了笑,那笑容讓趙宮女如墜冰窟。
吳嬤嬤又站了一會兒,像是在權衡什么,最終什么也沒做,拖著虛浮的腳步走了。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趙宮女才雙腿一軟,靠在井臺上,大口喘氣,冷汗已經浸濕了內衫。吳嬤嬤的威脅,嚴姑姑的“賞賜”,李美人的秘密,阿蠻的“知情”……像無數繩索,勒得她快要窒息。
她看向依舊呆呆坐在地上的謝阿蠻,眼中最后一點猶豫,被瘋狂的求生欲燒成了灰燼。
不能再等了。必須做點什么。吳嬤嬤已經起了疑心,長春宮在步步緊逼。李美人守著的那個盒子,或許是鑰匙,或許是催命符。而阿蠻……是唯一可能接觸到那個盒子的人。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在她心中成型。
傍晚,趙宮女將謝阿蠻拉到自己那間狹小擁擠的耳房里。屋里只點著一小截劣質蠟燭頭,光線昏暗,氣味渾濁。趙宮女關上門,插好門閂,轉身面對謝阿蠻,臉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鄭重,甚至帶著一絲破釜沉舟的猙獰。
“阿蠻,”她抓住謝阿蠻瘦削的肩膀,力氣大得讓謝阿蠻微微蹙眉,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你聽嬤嬤說。吳嬤嬤是壞人,長春宮的人也是壞人,她們都想害死李主子,也想害死我們。”
謝阿蠻茫然地看著她,似懂非懂。
“李主子屋里,有個盒子,鎖著的,很重要的盒子。”趙宮女盯著她的眼睛,語速很快,“那個盒子,能救我們的命!也能要我們的命!吳嬤嬤她們想要,我們不能讓她們拿到!但是……但是李主子她……她可能撐不了多久了。”
謝阿蠻眼神閃爍了一下。
“所以,阿蠻,你要幫嬤嬤。”趙宮女的手又收緊了些,“你想辦法,進李主子的屋里去,看看那個盒子,能不能……能不能打開,或者,拿出來。”
謝阿蠻露出驚恐的神色,拼命搖頭:“不……不去……她打人……鬼……”
“她不會打你!你是傻子,她不會防著你!”趙宮女急切道,“你偷偷進去,看看盒子在哪里,試試能不能拿。如果拿不到……至少看清楚是什么樣子的。阿蠻,只有你能幫嬤嬤了!不然,等吳嬤嬤她們動手,我們都得死!你娘……你娘她也活不成!”她不惜搬出了那個早已瘋癲、不知死活的“娘”來增加砝碼。
謝阿蠻瑟縮著,眼神掙扎,似乎被“死”和“娘”嚇到了,嘴里含糊地念叨著:“盒子……鎖……怕……”
“不怕!阿蠻不怕!”趙宮女松開一只手,從懷里摸出半塊硬餅,塞進謝阿蠻手里,誘哄道,“你幫嬤嬤這個忙,嬤嬤以后天天給你好吃的。你不是喜歡‘亮亮’嗎?等嬤嬤以后有機會,給你找更多‘亮亮’玩,好不好?”
謝阿蠻看著手里的餅,又看看趙宮女近乎哀求又帶著瘋狂的眼睛,遲疑了許久,才極其緩慢地、幅度極小地點了一下頭,嘴里含糊地應了一聲:“……嗯。”
趙宮女長出一口氣,渾身脫力般松開手,額上全是冷汗。她知道自己是在利用一個癡兒的懵懂和恐懼,將她推向更危險的境地。但此刻,她顧不了那么多了。阿蠻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可能改變局面的稻草。
“好孩子……”她喃喃道,不知是在安慰阿蠻,還是在安慰自己,“等著……等個好時機……嬤嬤告訴你該怎么做……”
謝阿蠻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啃著那半塊硬餅,長長的睫毛垂下,掩住了眸底一片冰冷的譏誚與算計。
魚兒,終于咬鉤了。只是這釣魚的人和自以為是的漁夫都未曾料到,那看似癡傻的魚餌深處,藏著的,是足以撕碎一切羅網的獠牙。
夜深了。燭火搖曳,將兩人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窗外,細雪無聲,覆蓋著這座宮廷最骯臟的角落,也掩蓋著悄然滋生的陰謀與反噬。
靜思院的棋局,因為一枚“癡子”的微妙移動,正在滑向無人能預料的深淵。而遠處長春宮的燈火,在雪夜中明明滅滅,仿佛蘇淺雪那越發不安的、被舊日陰影纏繞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