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仿佛具有實質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柴房里沒有燈,只有那扇高懸的、巴掌大的小窗,吝嗇地透進一絲冰冷的月光,勉強勾勒出堆積雜物的猙獰輪廓和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寒氣如同無孔不入的水銀,順著單薄的衣衫,絲絲縷縷地滲入骨髓。身下的稻草潮濕、腐朽,散發著霉爛的氣味,與灰塵、蛛網以及某種小動物尸體**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屬于廢棄之地的獨特氣息。
璟言蜷縮在角落一堆相對干燥的柴垛旁,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寒冷和饑餓像兩條毒蛇,纏繞著他,不斷吞噬著他本就微弱的體溫和體力。白天吃下的那點粥食,早已消耗殆盡,胃里空得發疼,喉嚨干得如同砂紙摩擦。
比身體更冷的,是心。
國公父親的淡漠,庶兄璟倫毫不掩飾的惡意,以及這被輕易舍棄、打入塵埃的現實,都像一把把冰錐,刺穿了他初來乍到尚存的一絲僥幸。
這就是封建社會的家族?所謂的血脈親情,在利益和危機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嘗試了無數次,集中精神去溝通腦海中的倉庫。或許是身體狀況比白天更差,或許是心神被絕望干擾,那神秘的景象始終沒有出現,只有一次比一次劇烈的頭痛作為回應,提醒著他“能量不足”這個殘酷的事實。
難道……真的要無聲無息地死在這陰冷骯臟的角落里?像一只無人問津的老鼠?
不甘心!
強烈的求生欲支撐著他,讓他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他必須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讓那些將他棄如敝履的人,付出代價!
時間在黑暗和寒冷中緩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種煎熬。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打更的梆子聲隱約傳來,已是三更時分。
萬籟俱寂,只有寒風穿過破舊窗欞縫隙發出的嗚咽,如同鬼哭。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與風聲融為一體的窸窣聲,從柴房門外傳來。
璟言瞬間警醒,屏住了呼吸,身體下意識地繃緊。是璟倫派來的人?要在這深夜徹底了結他?
“咔嚓……”
一聲極細微的、像是鎖簧被什么工具小心撥動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一道狹窄的縫隙,一個黑影敏捷地閃了進來,又迅速將門掩上,動作輕巧得如同貍貓。
月光下,隱約可見來人身材不算高大,但頗為健碩,穿著府里低等仆役的灰色短打,腰間似乎掛著些零碎工具,臉上布滿風霜的溝壑,一雙眼睛在黑暗中卻顯得異常銳利和警惕。
不是璟倫身邊的那些囂張護院。
來人目光迅速掃過柴房,很快鎖定了蜷縮在角落的璟言。他沒有立刻靠近,而是靜靜站在原地,似乎在確認有沒有驚動其他守衛。
片刻后,他才壓低聲音,帶著一種沙啞的、仿佛被風沙磨礪過的質感,開口道:“言公子?”
璟言沒有回應,只是透過黑暗,冷冷地審視著對方。在徹底弄清來意之前,他不敢有絲毫松懈。
那人見他不答,也不意外,反而輕輕嘆了口氣,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油紙包和一個不大的水囊,緩步走了過來,在離璟言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將東西輕輕放在地上。
“公子,老奴趙鐵柱。”他低聲說道,語氣帶著一種與這身仆役裝扮不太相符的沉穩,“以前是北邊邊防軍的一個伙頭兵,受了傷退下來,蒙先主母大恩,才能在府里謀個看管后庫的閑差,混口飯吃。”
先主母?指的是這具身體已故的母親?
璟言心中微動,但依舊沉默。
趙鐵柱似乎也沒指望他能立刻回應,繼續低聲道:“公子,您受苦了。這里有點干凈的炊餅和清水,您先墊墊肚子,暖暖身子。”
食物的香氣,盡管被油紙包裹著,還是極其微弱地透了出來,對于饑腸轆轆的璟言而言,卻不啻于珍饈美饌。但他依舊克制著,沒有立刻撲上去。
趙鐵柱看著他那在黑暗中顯得格外警惕和清冷的眼神,心中也是詫異。他聽說這位公子癡傻多年,可此刻看來,這眼神……分明清醒得很!難道傳言有誤?或是這場大難,反而讓他……
他按下心中疑惑,語氣更加凝重:“公子,老奴冒險前來,一是念著先主母的恩情,不忍看您在此遭罪。二來……是有要緊事告知您。”
他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音:“大公子……璟倫,他對您已起殺心!如今城外兵荒馬亂,府里人心浮動,他怕是會借這個機會,制造意外,讓您……悄無聲息地‘病故’在這柴房之中,以絕后患!”
雖然早有預料,但聽到這確切的警告,璟言的心還是猛地一沉。璟倫果然夠狠毒!
“他為何……一定要我死?”璟言終于開口,聲音因干渴而嘶啞難聽,但語句卻清晰無比,再無半點癡傻之意。
趙鐵柱聽到這清晰的問話,眼中精光一閃,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他沉聲道:“為了爵位,為了這國公府的繼承權!您是嫡子,只要您在一天,他璟倫就名不正言不順!以前您……渾渾噩噩,他或許還能容您,只當養個閑人。可如今……公子,您怕是藏不住了。”
藏不住了。
璟言默然。是啊,從他在房間反擊惡仆開始,或許就已經引起了璟倫的警覺。而登上閣樓的行為,更是觸碰了璟倫敏感的神經。一個不再完全受控的“傻子”,自然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府里……還有人知道?”璟言問。
趙鐵柱搖搖頭:“知道他有這心思的,恐怕不止老奴一個。但肯為您說話的……怕是難找。國公爺如今……唉,自顧不暇。”他話語中帶著一絲對國公璟弘的失望。
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 這道理,放在哪個時代都一樣。
“你為何要幫我?”璟言抬起眼,目光在黑暗中銳利如刀,直視趙鐵柱,“不怕被璟倫發現,引火燒身?”
趙鐵柱迎著這目光,沒有絲毫閃躲,他挺直了佝僂些的背脊,仿佛一瞬間回到了金戈鐵馬的軍營,聲音低沉卻堅定:“老奴這條賤命,當年若不是先主母心善,早就丟在邊關喂了野狗了。主母臨終前,曾拉著老奴的手,囑咐老奴……若有能力,照看您一二。這些年,老奴人微言輕,看著您受苦,卻無能為力,心中愧疚。如今既然看出公子您并非池中之物,老奴若再畏首畏尾,豈不愧對先主母在天之靈?也枉自為人了!”
他的話沒有太多華麗的辭藻,卻帶著一種老兵特有的執拗和信義,沉甸甸的,砸在璟言心上。
第一個盟友。
在這冰冷的、充滿惡意的國公府里,第一個向他伸出援手的人,竟然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受過母親恩惠的老兵。
璟言心中五味雜陳,有感動,更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他不能辜負這份在絕境中遞過來的善意。
“趙……叔,”他改變了對趙鐵柱的稱呼,語氣鄭重,“今日之恩,璟言銘記于心。”
趙鐵柱渾身一震,眼中閃過一絲激動,連忙擺手:“公子折煞老奴了!當不起,當不起!”
璟言沒有再糾結稱呼,他拿起地上的水囊,拔開塞子,小心地喝了幾口。清涼的液體滑過干灼的喉嚨,帶來一絲生機。他又拿起炊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食物下肚,一股暖意緩緩滋生,驅散了些許寒冷和虛弱。
看著璟言進食,趙鐵柱低聲道:“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老奴不能待太久,以免引人懷疑。您且忍耐,老奴會想辦法再給您送吃的。另外……府內后庫靠近西角門,那邊守衛相對松懈,若……若真有萬一,或可從此處尋機……”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意思很明顯,他在為璟言謀劃一條可能的逃生路線。
“我明白了。”璟言點頭,將最后一口炊餅咽下,感覺力氣恢復了一些,“趙叔,你自己也要小心。”
“公子放心,老奴省得。”趙鐵柱站起身,再次警惕地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然后對璟言點了點頭,悄無聲息地退到門邊,如同他來時一樣,敏捷地閃了出去,重新將門鎖好。
柴房里,再次恢復了死寂和黑暗。
但這一次,不再是無邊的絕望。
璟言靠在柴堆上,感受著胃里食物帶來的暖意,手中緊緊握著那個還剩大半清水的水囊。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驚人。
母親留下的善緣,在這生死關頭,成了他第一縷救贖的微光。
而趙鐵柱帶來的信息和那條可能的退路,更是讓他看到了破局的希望。
前路依舊兇險,殺機四伏。
但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微光雖小,可照暗室;星火雖弱,終能燎原。
這漫長的黑夜,似乎也不再那么難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