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這丫頭居然答應了?王氏幾乎壓抑不住臉上的笑容。
果然還是一個小毛孩子,有娘生沒娘教,嚇一嚇,再編個不會兌現的承諾,她就乖乖上當了。
然而一旁的關若雲卻覺得有些怪異。她看著自己這個備受冷落的妹妹,不大的年紀,身子因為久病而蒼白瘦弱,神情懨懨的,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墒牵枪雌鸬拇浇?,卻無端讓她心頭發毛。
小時候,自己仗著爹娘的寵愛,隨手打了她那個叫望月的小侍女幾下。關若霏也是露著這樣的笑容,趁著私下無人,猛地將她撞進家里的荷花池。
她在水中撲騰求救,感覺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看見關若霏的口型在說:“再敢欺負我的人,殺了你?!?/p>
那時她才四歲。
沒人相信這么小的孩子,能做出如此狠厲的舉動。連她娘都懷疑,是不是關若雲撒了一個拙劣的慌,還批評道:“一個四歲的孩子懂什么,她平日里怯生生的,話都不說,你說她推你,你爹怎么能信呢?”
那次落水后她發了三天的高燒,夢里都是關若霏威脅著要殺掉她的模樣。從此竟然真的不敢再動那個小侍女幾下。
這幾年,關若霏在父親的漠視和她娘的故意打壓下,老老實實困在自己的院子里,缺衣少食也不吭聲。除了每年去道觀里給亡母燒香,幾乎足不出戶。她也漸漸遺忘了這個妹妹的恐怖之處。
嗯,說到底也是個沒娘的小丫頭,能翻起什么風浪......關若雲暗自搖頭,嘲笑自己的膽小。她連忙接上自己母親的話頭:“爹爹,妹妹她同意了??!”
關耀祖沒有說話,暗自在心頭計較著。他這次特意屏退了關若霏的嬤嬤和侍女,只叫了這個八歲的幼童過來,本就存了哄騙她答應的心思。只是還畏懼人言,擔心落了個狼心狗肺吃絕戶的名聲。
“父親,”這時,關若霏卻開口了。她身子病弱,聲音也輕輕的,極其容易被人忽略。
可眼下,屋內的幾人都沒發現,他們全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靜靜等她說完。
“既然要出家,那我能去供奉阿娘牌位的道觀嗎?我想平日里多為阿娘上香,盡一盡女兒的孝道?!?/p>
王氏皺起眉頭,這丫頭,誤打誤撞倒是給自己謀了生路。
關若霏的母親在世時,給那家道觀送了不少香火,那些道姑肯定會多加照拂她。
自己想要買通道姑,偷偷下藥毒死這丫頭的計謀,恐怕不好實現了。
關耀祖倒是大喜,有了“女兒孝順自愿出家侍奉亡母”這個名頭,他不僅不會被說閑話,還會有人稱贊他教女有方。
他大笑一聲,連聲夸贊道:“好、好、好!不愧是我的乖女兒!真是孝順省心,爹爹沒白教你啊!”
關若霏依舊是神情平靜:“我想和阿嬤、望月姐姐一起過去,她們都是阿娘陪嫁過來的人。把她們的身契供奉給阿娘看。阿娘和外祖泉下有知她們陪著我,也會放心的?!?/p>
兩個下人而已,跟自己的生意比九牛一毛,關耀祖爽快地擺擺手,命人拿了她們的身契給小姐??催@架勢,大有今天就要關若霏打包袱滾蛋的心思。
不過臨到頭,他還是裝模做樣了一番:“出家這件事,名頭上大可不必提。只說你去為母祈福。等到了嫁人的年紀,爹爹再把你接回來,許個好人家!”
真是打的好算盤,生而不養,卻還想將她賣個好價錢。關若霏看著男人貪婪虛偽的丑態,心底冷漠,毫無動搖。她知道不用出聲,自然有人巴不得幫自己和這個男人擺脫關系。
“爹爹!”“老爺!”
兩道嬌滴滴的女聲撞到一起。關若雲和王氏都急不可耐地出聲。
關若雲當然著急,這小丫頭年紀不大,容貌不顯,可是她娘劉氏容貌一絕,若是關若霏倒時候也長得好看,父親還把她接回來嫁人,萬一把自己比下去了怎么辦?
自己可不要揀她挑剩下的夫婿!即使不能像阿娘說的,悄悄弄死她,也要把她真的攆出去,再也回不來才行!
王氏給女兒使了個眼色,自己攀上關耀祖的手臂,低聲柔柔說道:
“老爺,道觀里魚龍混雜,霏姐兒在那里待上幾年,雖說咱們知道這孩子的清白,難保別人不會心里嘀咕。
別說給她謀個好親事,就連雲兒的名聲婚事,也會給耽擱了。難保有人說老爺治家不力。
這孩子既然如此孝順,自愿出家侍奉亡母,這是老爺教女有方,您何不上報官府,讓鄉里鄉親都知道此事。
說不定,還有鄉賢為老爺立傳,稱贊您忠孝仁義,治家有方呢!”
一個賣不出好價的女兒,和自己的好名聲,王氏知道關耀祖會選哪個。
果然,這男人頓時改口道:“是我考慮不周了。霏兒既然決意出家侍奉亡母,我卻要你回來嫁人,豈不是耽誤了孩子一片孝心!
快快,去請文書先生來,修書一封向官府稟明此事,再請幾家道觀、寺廟,為劉氏做一場盛大的法事!我要全縣都知道,關若霏立志出家侍奉亡母!”
這話說完,關耀祖哈哈大笑,王氏、關若雲的臉上也掛上了喜氣洋洋的笑容。
關若霏看著這滑稽的一幕,莞爾一笑。
法事做了三天。關耀祖出盡風頭,真正的主角關若霏卻被關在院子里,不能出門。劉阿嬤氣憤得直罵關耀祖,卻無能為力。
望月把熬好的湯藥遞給她。關若霏吃藥已經很熟練了,手指試了試碗壁的溫度,便面不改色地喝下了整碗藥。又慢條斯理地撕開糖衣,吃掉一塊清口的桂花糖。才不急不躁地安慰道:“阿嬤,不要傷心?!?/p>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事情鬧得極大,關耀祖必然不會委屈我失了面子,當年貪了我娘的陪嫁,也要吐出來部分給我當盤纏。
玄清觀雖然破敗冷清,那里的姑姑們卻為人親厚,再加上我如今孝女的名頭,沒人敢欺侮我們。
比起在關家,夏天沒有食物,冬天沒有炭火,連塊糖都要防備有毒,我們的日子會好過很多。”
劉阿嬤愣住,怔怔地看向平靜的關若霏,心中有些莫名,總感覺現在的霏姐兒有什么不一樣了。
關若霏笑了笑,她不怕劉阿嬤覺察出奇怪。轉頭看向一邊傻乎乎坐著的望月,問道:“望月姐姐,我拜托你的事,做好了嗎?”
“做好了!”望月脆生生答道:“按小姐吩咐的,喬裝打扮,不讓人認出我,去城外雇幾個不識字的流民乞丐,讓他們把信送到該送的地方。話說小姐,你是怎么做到每封信的字跡都不一樣的呀,好神奇?!?/p>
關若霏輕笑,答道:“以后教你?!?/p>
甲辰年丁卯月乙酉日,富豪關氏之女立志出家侍奉亡母,上報官府發其度牒,縣官感其孝行,立碑記文,廣為告知。
旬日后,有司收到罪證,據大岳國刑律,奉縣商人關耀祖囤積居奇、哄抬物價、兼并土地、欺壓百姓,為商不仁,斬立決,財產抄沒,家人充公為奴。
有一女于玄清觀出家,已報有司,不追坐。
關耀祖跪在刑場,披頭散發,嚎啕痛哭,他后悔自己的貪婪,不該魚肉鄉民,卻無濟于事。耀眼的日光下,劊子手的刀高高舉起,閃著刺目的光。隨著刀光落下,頭顱像石子落崖般骨碌碌滾下。
前往玄清觀的馬車里,一個瘦弱的女孩依靠著車窗,借著明媚的日光,認真翻看手中的書籍。車轱轆碾過一顆小石頭,顛簸了一瞬。但她牢牢抓住手中的書,絲毫未受影響。
馬車慢慢停下,劉阿嬤輕聲提醒道:“霏姐兒,玄清觀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