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最上等的絲絨，溫柔地籠罩著京海市的云頂天宮別墅區(qū)。

與市中心火場那邊的喧囂與混亂截然不同，這里靜謐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晚風拂過修剪整齊的草坪，帶來陣陣清新的草木香氣。別墅內(nèi)，燈火通明，水晶吊燈散發(fā)出的光芒，溫暖而璀璨，將巨大的客廳映照得如同白晝。

林國棟坐在昂貴的意大利真皮沙發(fā)上，手中端著一杯早已涼透的頂級大紅袍。他的目光，卻并未落在茶上，而是時不時地，瞥向墻上那座典雅的歐式掛鐘。

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晚上九點半。

距離兒子林楓回家，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三個小時。

從最初的欣喜與期待，到中午的疑惑與失落，再到現(xiàn)在的……一絲難以言喻的焦灼。

這位在商海中叱咤風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男人，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等待”這個詞，是如此的磨人。

“老林，你說……楓兒他是不是還在生我們的氣？”

一旁，保養(yǎng)得宜、氣質(zhì)雍容的王淑芬，同樣坐立不安。她手中拿著手機，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她終究是沒有勇氣撥出去。

她怕聽到兒子冷漠的聲音，更怕……電話無人接聽。

“胡說什么。”林國棟放下茶杯，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但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陰霾，卻出賣了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他都肯回來了，就說明心里那道坎，已經(jīng)在過了。可能是……部隊里有什么事，耽擱了吧。”

這個解釋，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休假報告是早就批準的，時間精確到小時。以軍隊的紀律，不可能出現(xiàn)無故的延遲。

“可我這心里，總覺得慌得很，像是要出什么事一樣。”王淑芬撫著胸口，秀美的眉頭緊緊蹙起，“你說，他會不會……又被他以前那些朋友叫出去了？我真怕他……好不容易在部隊里養(yǎng)好一點，又被帶壞了。”

這才是他們最深的恐懼。

他們害怕那個穿著軍裝、眼神清亮的兒子，只是曇花一現(xiàn)的幻象。他們害怕當他脫下那身軍綠，回到這個物欲橫流的都市，又會變回那個讓他們失望透頂?shù)募w绔子弟。

“不會的。”林國棟斬釘截鐵地說道，像是在說服妻子，也像是在說服自己，“你沒看到他下車時的樣子嗎？那眼神，那氣質(zhì)……跟以前，完全是兩個人。他既然選擇了改變，就不會輕易走回頭路。”

話雖如此，但客廳里的氣氛，依舊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這一年來，他們夫婦二人的心境，經(jīng)歷了過山車般的起伏。從最初將兒子送入部隊時的“眼不見心不煩”，到后來從連隊指導(dǎo)員口中，斷斷續(xù)續(xù)聽到兒子那些不可思議的轉(zhuǎn)變時的震驚與懷疑，再到今天，親眼看到那個脫胎換骨的兒子站在面前時的狂喜與愧疚……

他們還沒來得及，好好地跟他說一句話。

他們還沒來得及，為他做一頓他愛吃的菜。

他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爸爸媽媽……為你驕傲。

他就像一陣風，在家門口停留了片刻，便又消失在了茫茫人海。

“叮鈴鈴——叮鈴鈴——”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如同尖銳的針，猛地刺破了這滿室的沉寂。

夫妻二人，如同受驚的鳥兒，身體同時一顫。

電話，是客廳里的座機。在這個人人手機不離身的時代，會打這個電話的，通常只有兩種人：不重要的推銷，或者……極其重要的、來自官方的通知。

林國棟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那股不祥的預(yù)感，起身，走過去，拿起了聽筒。

“喂，你好。”

“您好，請問是林楓先生的家屬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而冷靜的男人聲音，背景音有些嘈雜，似乎有機器的滴滴聲和人來回走動的聲音。

林國棟的心，猛地一沉。

“我是他父親，請問你是哪位？有什么事？”

“林先生您好，這里是京海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急診中心。”對方的語氣，專業(yè)而克制，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嚴肅，“您的兒子林楓，因意外事故，正在我院進行緊急搶救。情況……非常危急。請您和您的家人，立刻到醫(yī)院來一趟。”

“轟——”

林國棟只覺得自己的大腦，像是被一枚重磅炸彈直接命中，瞬間一片空白。

醫(yī)院？

搶救？

情況危急？

這幾個冰冷的詞語，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柄無情的重錘，將他剛剛建立起來的所有希望與期待，砸得粉碎。

他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那只平日里簽署著數(shù)億合同、掌控著商業(yè)帝國命運的手，此刻，卻連一個小小的聽筒，都快要握不住了。

“……你說什么？我兒子……他……他怎么了？！”他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具體情況，請您到醫(yī)院來，醫(yī)生會當面跟您解釋。我們現(xiàn)在需要您盡快過來，后續(xù)的治療，可能需要家屬簽字。”電話那頭的聲音，沒有絲毫的情感波動，卻愈發(fā)顯得事態(tài)嚴重。

“好……好！我們馬上到！馬上！”

林國棟幾乎是吼著，掛斷了電話。

他轉(zhuǎn)過身，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看著一臉驚恐望向自己的妻子。

“怎么了？老林，是誰的電話？出什么事了？”王淑芬顫聲問道，她的心中，那股不祥的預(yù)感，已經(jīng)膨脹到了極致。

林國棟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地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只是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看著妻子，然后，用盡全身的力氣，擠出了幾個字：

“醫(yī)院……楓兒……在醫(yī)院……搶救……”

王淑芬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眼前一黑，險些直接暈厥過去。

“快！備車！去市一院！快！！”

林國棟用盡最后的理智，對著客廳外，發(fā)出了一聲嘶吼。

……

那輛平日里穩(wěn)重如山的黑色勞斯萊斯，此刻，卻像一頭憤怒的、咆哮的野獸，在深夜的城市快速路上，瘋狂地疾馳。

司機老王，跟了林國棟二十多年，從未見過老板如此失態(tài)。他將油門踩到了底，雙手死死地握著方向盤，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不敢問發(fā)生了什么，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沖向那個代表著生離死別的目的地。

車后座，死一般的沉寂。

林國棟一言不發(fā)，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那雙死死攥緊、骨節(jié)發(fā)白的拳頭，以及太陽穴上暴起的青筋，卻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他強迫自己冷靜，大腦飛速地運轉(zhuǎn)著。

車禍？斗毆？還是……那些生意場上的對頭，對他兒子下了黑手？

無數(shù)種可能，在他腦中閃過，每一種，都讓他心如刀絞。

他寧愿是那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子弟出了事，也不愿是這個好不容易浪子回頭、讓他重新燃起希望的兒子！

而他身旁的王淑芬，早已崩潰。她蜷縮在座位上，身體不住地顫抖，淚水無聲地，浸濕了身前名貴的衣襟。她的腦海里，一遍遍地，回放著兒子從小到大的畫面。

那個牙牙學(xué)語時，抱著她脖子喊“媽媽”的奶娃娃。

那個上學(xué)第一天，哭著鼻子不肯進校門的膽小鬼。

那個青春期時，染著五顏六色的頭發(fā)，跟她頂嘴的叛逆少年。

以及今天，那個穿著軍裝，身姿挺拔，眼神清亮，讓她既驕傲又心疼的……男子漢。

“不會有事的……我的楓兒，一定不會有事的……”她反復(fù)地，無意識地，呢喃著這句話，像是在祈禱，也像是在自我催眠。

窗外，城市的霓虹，飛速地倒退，拉扯出一條條迷離的光帶。

這對在人前風光無限的夫婦，此刻，正品嘗著人生中最煎熬、最無助的滋味。

當車輛一個急剎，停在京海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急診大樓門口時，他們甚至還沒來得及推開車門，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

醫(yī)院門口，竟然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數(shù)十家媒體的長槍短炮，閃光燈亮成一片，將黑夜照得如同白晝。大量的警察和保安，正在竭力地維持著秩序，拉起了厚厚的警戒線。

“出什么大事了？”林國棟心中一驚。

不等他細想，一名早已等候在此的、穿著白大褂的醫(yī)院負責人，已經(jīng)快步上前，拉開了車門。

“林董，林夫人，我是院辦主任，請跟我來。”

負責人表情嚴肅，帶著他們，繞開了正門擁擠的人群，從一條VIP通道，快步走進了醫(yī)院大樓。

醫(yī)院內(nèi)部，同樣是一片緊張肅殺的氣氛。走廊里，醫(yī)生護士們行色匆匆，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令人心悸的消毒水味。

他們被直接帶到了三樓的重癥燒傷監(jiān)護室（BICU）外。

走廊的盡頭，那盞紅色的、寫著“搶救中”的指示燈，像一只嗜血的眼睛，冷酷地，注視著這對心急如焚的父母。

“林董，林夫人，我是燒傷科的主任，我姓王。”一位看起來五十多歲、神情疲憊但眼神銳利的醫(yī)生，從搶救室旁邊的辦公室里走了出來，他的手上，還拿著一份病歷報告。

“王主任，我兒子……我兒子他到底怎么樣了？！”王淑芬再也控制不住，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死死地抓住了王主任的白大褂。

“夫人，您先冷靜。”王主任扶了她一下，然后看向面色凝重的林國棟，沉聲說道，“林先生，令郎的情況，非常不樂觀。”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著殘酷的措辭。

“病人全身燒傷面積，初步診斷超過30%，其中深二度到三度燒傷，占了25%以上，主要集中在背部和右臂。更致命的，是嚴重的吸入性損傷，高溫煙塵灼傷了呼吸道，導(dǎo)致了急性喉頭水腫和肺水腫，目前已經(jīng)切開氣管，用呼吸機在輔助呼吸。”

王主任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在林國棟夫婦的心上。他們雖然聽不懂那些專業(yè)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但“致命”、“非常不樂觀”這幾個詞，已經(jīng)足以讓他們墜入冰窖。

“除此之外，還有嚴重的一氧化碳中毒，雖然我們已經(jīng)進行了高壓氧治療，但對大腦和心肌造成的損傷，暫時還無法評估。現(xiàn)在，他正處于急性休克期，我們正在全力抗休克、維持生命體征。但未來的48到72小時，他還要面臨感染、多器官功能衰竭等多個鬼門關(guān)……”

王主任的話，還在繼續(xù)。

但林國棟，已經(jīng)聽不清了。

他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世界，都在離他遠去。他這輩子，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商業(yè)危機，面對過最兇狠的對手，卻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感覺到如此的無力，如此的絕望。

他寧愿用自己全部的財富，去換兒子一個健康的身體。

可是，他做不到。

“怎么會……怎么會燒傷？”王淑芬失魂落魄地問道，“他……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王主任的臉上，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情，有同情，但更多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佩。

“林夫人，您還不知道嗎？”他嘆了口氣，指了指走廊盡頭，那些依舊在透過玻璃向里張望的、幾名政府和消防部門的領(lǐng)導(dǎo)，“令郎，是一位英雄。”

“今晚城西藍灣國際小區(qū)的火災(zāi)，就是令郎沖進火場，從18樓，救下了一個被困的六歲男孩。他……是用自己的身體，護著那個孩子沖出來的。”

英雄？

火災(zāi)？

救人？

這幾個詞，如同驚雷，在林國棟夫婦的腦海中炸響。

他們想象過無數(shù)種兒子出事的可能，卻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種……如此壯烈、如此偉大的方式。

一瞬間，驕傲、震撼、以及更加排山倒海的心痛，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沖垮了他們最后一道心理防線。

“我們可以……看看他嗎？”林國棟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絲近乎哀求的卑微。

王主任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可以，但只能隔著玻璃看一眼。他現(xiàn)在處于無菌隔離狀態(tài)，任何探視都可能增加感染的風險。”

他帶著他們，走到了那扇巨大的、冰冷的隔離探視窗前。

當他們的目光，穿透那層玻璃，看到監(jiān)護室內(nèi)景象的那一刻——

王淑芬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雙眼瞪得巨大，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

而林國棟，這位縱橫捭闔的商業(yè)巨子，在這一刻，身體猛地一晃，靠在了冰冷的墻壁上，才沒有倒下。他那雙銳利的眼眸，瞬間被一層濃濃的水汽所覆蓋。

病床上，躺著的那個……還是他們的兒子嗎？

他全身，幾乎被厚厚的、慘白的醫(yī)用紗布，包裹成了一個木乃伊。只有一小部分沒有被燒傷的臉頰和額頭，暴露在空氣中，卻因為嚴重的水腫而變形，呈現(xiàn)出一種青紫的、令人心悸的顏色。

他的嘴里，插著粗大的呼吸機管道，連接著旁邊一臺不斷發(fā)出“滴滴”聲的機器。他的手臂上，扎滿了各種輸液管，五顏六色的液體，正通過這些管道，緩緩地注入他那毫無生氣的身體。

床邊的監(jiān)護儀上，心率、血壓、血氧飽和度的曲線和數(shù)字，在無情地跳動著，仿佛是他生命最后的、脆弱的刻度。

那個挺拔的身姿，不見了。

那個清亮的眼神，不見了。

那個讓他們既陌生又驕傲的兒子，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烈火摧殘得面目全非、只能依靠冰冷的機器維持著微弱生命體征的、破碎的軀體。

王淑芬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順著墻壁，緩緩地滑坐在了地上。她沒有嚎啕大哭，只是將臉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發(fā)出了如同受傷的幼獸一般、壓抑到極致的、令人心碎的嗚咽。

而林國棟，則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死死地，將自己的額頭，抵在那冰冷的玻璃之上。

兩行滾燙的、混雜著悔恨、驕傲與無盡心痛的淚水，終于從這位硬漢的眼角，悄然滑落。

他看著那個躺在里面的兒子，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傻小子……”

“我的……傻兒子啊……”

窗外，是整個城市的贊譽與沸騰。

窗內(nèi)，是與死神之間，最殘酷的搏斗。

而對于這對父母而言，他們的整個世界，都已在這扇冰冷的玻璃窗前，徹底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