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散盡,山路被一夜寒氣凍得硬實。
黃明遠扶著江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通往鎮(zhèn)西廢品站的土路上。
冷風(fēng)刀子般刮過,江辰肺腑間殘留的隱痛被風(fēng)一激,又隱隱泛起,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師父,要不歇歇?”
黃明遠察覺到他的吃力,低聲詢問。
“無妨。”
江辰搖頭。
他目光投向遠處鎮(zhèn)口那幾根歪斜的電線桿,那上面纏繞的黑色線纜如同粗大的血管,延伸向鎮(zhèn)子深處。
昨夜屋頂上感應(yīng)到的浩瀚能量之網(wǎng),此刻在他殘存的微弱感知里,正無聲地奔流其上。
廢品站蜷縮在鎮(zhèn)子最西頭,一大片用竹籬和爛木板圈起來的荒地。
幾間石棉瓦頂?shù)呐镒油嵬嵝毙?,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鐵銹、油污和朽木混合的氣味。
“劉瘸子!劉瘸子在嗎?”
黃明遠在籬笆外喊道。
“誰?。俊?/p>
一個略跛的身影從棚子里挪出來,是個五十上下的漢子,臉頰被寒風(fēng)皴得發(fā)紅,身上裹了件油污發(fā)亮的軍綠大衣,正是劉瘸子。
他瞇著眼看清來人,臉上堆起憨厚的笑:“喲!黃道長!稀客稀客!快里面坐,外面凍死人!”
目光掃過臉色蒼白的江辰,有些疑惑:“這位小兄弟是……?”
“我?guī)煾?!”黃明遠挺了挺腰板,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鄭重,又壓低聲音補充,“就是溪頭寨江家那娃子?!?/p>
劉瘸子臉色微微一變,眼神里立刻多了份同情與了然:“江家娃子……造孽?。】欤】爝M棚里暖和暖和!”
他連忙側(cè)身讓開。
棚子里光線昏暗,堆滿了小山般的廢品。
銹蝕的自行車架,扭曲的破鐵皮,成捆的舊書報,還有各種奇形怪狀,看不出原貌的電器外殼。
棚子深處,一個穿著半舊藍白校服,戴著厚厚眼鏡的年輕人正伏在一張搖搖晃晃的舊書桌上,對著一本厚厚的冊子勾勾畫畫。
昏黃的燈泡懸在頭頂,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投下明暗的光影。
“宇軒!別畫你那格子了!快出來!黃道長帶了貴客!”
劉瘸子沖里面喊。
劉宇軒聞聲抬起頭,扶了扶眼鏡,看清來人,臉上露出溫和又有些靦腆的笑容:“黃道長好?!?/p>
“宇軒哥?!?/p>
江辰微微頷首,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劉宇軒面前攤開的那本厚厚的冊子上。
封面上是幾個他從未見過的符號——Ω、A、V……以及一些復(fù)雜的幾何圖形。
“這是我兒子劉宇軒,去年考上省城工業(yè)大學(xué)了!那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xué)生!”
劉瘸子搓著手,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自豪,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仿佛兒子考上大學(xué)是他這廢品生涯里最閃亮的勛章。
“大學(xué)生?”
江辰咀嚼著這個詞匯。
在原身江辰模糊的記憶碎片里,這是個高山仰止的存在,代表著知識、前途和走出大山的希望。
他心頭一動,單刀直入:“宇軒哥,我想請教一事。”
他頂上支著天線的舊電視機:“此物,為何能無中生有,顯化光影人聲于方寸之間?它頂上那根鐵桿,又如何能引動虛空之中那……無處不在的冰冷波動?”
他斟酌著用詞,試圖描述那種超越凡俗感官的感知。
劉宇軒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個看起來瘦弱蒼白的山里少年會問出如此奇特的問題。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被一種分享知識的熱情點亮。
“你說電視信號?”
劉宇軒的聲音清朗起來,帶著一種屬于學(xué)生的純粹熱情。
“那是電磁波!電磁波知道嗎?”
他見江辰眼神專注卻略顯茫然,立刻在桌上那本厚冊子里飛快翻動。
江辰的目光緊緊跟隨著他的動作,如同饑餓的獵鷹鎖定了獵物。
那翻過的書頁上,密密麻麻的符號、公式、電路圖如同天書。
“看這里!”
劉宇軒指著一頁插圖,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提高。
“麥克斯韋方程組!就是這個!這四個簡潔的方程,揭示了電與磁的本質(zhì)聯(lián)系!變化的電場產(chǎn)生磁場,變化的磁場又激發(fā)電場……它們就這樣在空間中相互激發(fā)、傳播,像水波一樣擴散開去!這就是電磁波!”
他手指重重地點在紙頁上,仿佛要敲開一個神秘世界的大門。
“電磁……波?”
江辰低聲重復(fù)。
“對!電磁波!”
劉宇軒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我們眼睛能看見的光,收音機里的聲音,電視上的畫面,甚至……甚至未來可能無處不在的通訊信號,本質(zhì)上都是不同頻率、不同形式的電磁波!它們彌漫在我們周圍的空間里,無處不在,無時無刻不在傳遞著信息和能量!”
“無處不在……傳遞信息和能量……”
黃明遠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語。
他忽然想起師父畫符時那奇異的筆鋒和微弱嗡鳴,再看江辰專注得近乎癡迷的眼神,心頭猛地一跳,仿佛窺見了某種不可思議的真相——師父感應(yīng)的,莫非就是這勞什子“電磁波”?!
江辰的心臟如同被無形重錘擊中!
光?
聲音?
畫面?
都是這“電磁波”的不同形態(tài)?
那玄天界修士需以神念探查、需掐訣施法才能捕捉的天地信息,在此界,竟如同空氣般自然流動?
凡人無需修煉,只憑這名為“物理”的學(xué)問,便能洞悉其本質(zhì),甚至加以利用?!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劉宇軒:“那……如何才能掌握這‘電磁波’?”
“掌握?”劉宇軒笑了,“這可是一門大學(xué)問!叫物理學(xué)!它是一切的基礎(chǔ)!從牛頓三定律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從微觀世界的量子力學(xué)到宏觀宇宙的演化……它解釋萬物運行的規(guī)律!”
他隨手拿起旁邊一本翻卷了邊的舊書,封面上印著《高中物理》:“喏,這些都只是基礎(chǔ)。物理世界浩瀚如海,窮極一生也難窺其盡?!?/p>
“物理……學(xué)……”
玄天界有丹道、符道、器道、陣道……皆是通向大道的途徑。
而此界,這“物理學(xué)”,竟似一門直指本源、闡釋天地萬物運行根本法則的“大道”?
就在這時,一直搓著手在旁邊聽的劉瘸子,看著兒子眼中興奮的光,又看看江辰那雖蒼白卻亮得驚人的眼神,臉上憨厚的笑容更深了。
他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又像是說給江辰聽,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泥土里長出來的樸素哲理:
“娃子,聽宇軒說了這么多,老頭子也聽不明白啥‘電波’、‘物理’的。不過啊,咱老百姓有句實在話——‘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玩意兒,是真本事!比啥都強!”
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這句話如同洪鐘大呂,狠狠撞在江辰的心口!
數(shù)理之學(xué),可通大道!可御萬物!
此乃此界之根本法則!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掃過地上那堆成小山,落滿灰塵的舊書堆。
那里面混雜著許多封皮磨損、書頁發(fā)黃的課本。
“那些……都是‘數(shù)理化’的書?”
“哦,這些???”
劉宇軒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語氣輕松:“都是以前收來的舊課本,小學(xué)到高中的都有。品相不好,當廢紙賣都不值錢,堆這兒占地方了?!?/p>
“我……能拿走嗎?”江辰目光灼灼地看著劉宇軒,又轉(zhuǎn)向劉瘸子,“我想……看看。”
劉宇軒愣了一下,隨即爽朗一笑:“這有什么不行的?都是些沒人要的舊書。爹?”
他看向父親。
劉瘸子大手一揮,臉上帶著莊稼人特有的爽朗:“拿!盡管拿!娃子愛學(xué)習(xí)是好事!能看上這些破書,是它們的造化!宇軒,快,幫小兄弟找找,揀好的捆起來!”
黃明遠立刻上前幫忙。
劉宇軒在書堆里飛快翻找,將封面上印著“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生物”、“地理”等字樣的課本,一本本抽出來,不管新舊,也不管是否成套。
江辰的目光緊緊追隨著每一本被抽出的書,那專注的神情,如同沙漠中的旅人看到了清泉。
當劉宇軒將一冊邊角卷起、封面印著復(fù)雜幾何圖形的《立體幾何》遞給他時,江辰的手指甚至微微顫抖了一下。
這些書冊,不再是凡俗的紙墨。
它們是他理解此界“天道”——那冰冷、強大、無所不在的物理法則——的鑰匙!
是他這異界殘魂,在這絕靈之地掙扎求存、積蓄力量、乃至重新修煉的基石!
很快,一大堆課本被翻撿出來,堆在地上像座小山。
劉宇軒找來幾根麻繩,黃明遠手腳麻利地將它們捆成兩大捆。
“多謝?!?/p>
江辰對著劉宇軒和劉瘸子,深深一躬,動作雖因虛弱而遲緩,那份鄭重卻清晰無比。
“嗨,客氣啥!”
劉瘸子咧嘴笑著。
劉宇軒也擺擺手,眼中帶著對好學(xué)少年的鼓勵:“好好看,有不懂的……嗯,有機會再來問?!?/p>
他終究有些靦腆,沒好意思直接承諾。
黃明遠毫不遲疑地背起那捆明顯更重的書,沉甸甸的分量壓得他微微弓腰。
江辰則默默俯身,試圖去提那捆稍小的。
“師父!這個輕些給我!”
黃明遠急忙伸手阻攔。
“不必?!?/p>
江辰搖頭,聲音平靜卻不容置疑。
他咬緊牙關(guān),略顯瘦弱的胳膊猛地發(fā)力,將那捆書提了起來。
書本的重量沉甸甸地墜著手臂,拉扯著尚未痊愈的身體,但他腰桿挺得筆直。
夕陽的金紅色余暉斜斜地穿過廢品站歪斜的籬笆,將兩人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射在堆積如山的廢銅爛鐵之上。
黃明遠背著書,小心地跟在江辰身后半步。
看著少年單薄卻倔強的背影,看著那兩個隨著腳步微微晃動的巨大書捆,他心頭莫名地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
書很重。
但少年眼中的光,比這沉沉的書山更重,也更亮。
那是一種近乎于“朝聞道”的熾熱與執(zhí)著。
兩人沉默地行走在歸途,身后是巨大的廢品山與那對樸實的父子。
前方,是暮色漸起的群山和漏風(fēng)的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