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飛馳,比方才不知快了多少倍,恨不得馬蹄都磨出火星子。
在溫令儀心中,父親比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重要,包括她自己。
一輩子的婚姻她都可以毫不猶豫選擇犧牲,只求爹爹平安順遂。
她甚至不敢想如果哪天失去爹爹,她會怎么樣?
老皇帝的命又算什么?他愛吃粑粑球便讓他使勁吃!吃個夠!
一年前爹便說起老皇帝吃仙丹的事兒,也告知了溫令儀那仙丹里的材料不止有屎尿屁,更多的則是娘親曾經說過那些會要人命的化學物質。
溫柏與溫令儀說這件事,是想研究個勸阻老皇帝繼續服用的法子,什么去牛鼻子老道那親自探查都是幌子,父女二人早就聽聞此丹劇毒,若是點個火沒準能直接飛升。
但是被溫令儀阻止了。
這不是一個朝臣應該操心的事,哪怕老皇帝面上對溫柏再好,有些事就是帝王心中的大忌,不可說。
那時溫柏是猶豫不決的。
雖然老皇帝把他當成一把刀吧,但他也是愛護這把刀的。
先不說老皇帝若是駕崩了,會不會把溫柏帶走,就是不帶走,也是留給下一任君主的錢袋子。
宰相大人實在不想眼睜睜看著老皇帝提早踏上黃泉路。
可老皇帝出了個致命昏招,溫柏瞬間被澆得透心涼。
他以前就是太看重自己在皇帝老登心中的位置,賜婚圣旨下來徹底清醒。
所以,爹為什么會在這時如此憨傻地直接告訴老皇帝?
溫令儀心急如焚,走得十分匆忙。
絲毫不知道她走后那條街上出現了多少亡命之徒……
“溫宰相!”
溫令儀回到相府直接去了宰相大人的書房。
這個家里沒有忌諱,任何地方溫令儀都可以隨便出入。
只是這一聲‘溫宰相’,叫的溫柏心驚肉跳。
“咋、咋啦閨女兒?”
溫令儀一叫‘溫宰相’,就好像父母連名帶姓叫兒女名字般可怕。
宰相大人還心虛,直接僵在紫檀木案前。
那身本該熨帖平整的赤絳官袍,此時揉得滿是褶皺。前襟沾著半塊未干的茶漬,腰間束帶松了扣,垂落的絳子隨著他輕顫的指尖,試圖遮擋案上攤開的疏文,句句都是懇切,字字都是叮囑……
是……辭呈。
溫令儀鼻子忽然就酸了。
她這才發現,爹爹往日里總用官帽蓋住的發髻散了大半,幾縷頭發從鬢角垂落,不知何時已變成花白色。
夜風從半開的格扇鉆進來,吹得案上奏疏簌簌作響,也吹得那幾縷花白刺人眼球。
“爹……”溫令儀紅著眼,想質問的話全都卡在喉間。
“那臭小子!他、他竟敢胡言亂語!”
有些事吧,溫柏心里清楚,但他能說什么?
阻止女兒追求幸福?
不。
溫柏做不到。
一年前沒有抗旨他后悔至今,尤其知道這一年女兒在侯府過得并不好。
等、等、等!昭昭一直告訴他要等!溫柏或許一時相信了女兒自有籌謀。可已經過去這么久了,他再不明白昭昭是犧牲自己,保全他這個老頭子,那純屬裝傻充愣,不配為父。
溫柏垂眸,視線落在那封壓著鎮紙的奏疏上,喉結動了動,很想說點解釋的話,例如:爹是一時沖動啦。爹拿捏皇帝老登妥妥的啦……
卻只是在干澀的喉間溢出一絲嘆息。
原本挺直的脊背悄悄垮了些,寬大的官袍顯得越發空蕩。
“昭昭,再沒有比這更適合的機會。蔣震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或許不如爹,但也僅次于爹,今日皇帝痛失的不止是一位忠君愛國的大將軍,還有他的左臂。你說,皇上還能在此時,砍掉右臂嗎?”
昭昭啊,爹知道你想保護爹,可爹更想讓你幸福快樂。
衛錚那臭小子已經來找過爹了,他并非爹想得那般魯莽蠢鈍之輩。爹信他,更信我家昭昭的眼光。
爹能為你們做的,便是無論太后還是貴妃,再也無人能左右帝王判斷。
得說。必須說。太后那致命之過,不說,如何撼動君心?
但凡她們再想打你的主意,皇帝老登也要考慮失去一切后,是否還能舍下你爹這條拿著最鋒利尖刀的右臂!
所以,莫怕。
溫柏眼中滿是慈愛,燭火跳動,依稀能見到點點晶光。
豆大的淚珠從溫令儀努力睜大的眼中滾落,她一點都不想哭。
可……
“昭昭啊!爹錯了,不該沒和你商量就……別哭別哭!你看爹給你買了啥?”溫柏連忙起身,想要伸手去擦女兒臉上的淚,又顧及著什么沒敢觸碰,只夸張地比劃著:“城南那家凍糕鋪子這么早就打烊,你爹我也算是擺了一次宰相的款兒,愣是把人叫起來營業!那老東西還說賣完了,他藏得可深了,明明這剛做……”
溫柏登時僵住,閨女撲到他懷里,險些沒給他撞一跟頭,連忙穩住身體。
那雙手啊,依舊僵著,遲遲不敢安慰閨女。
他也想像女兒小時候那般,哭鼻子的便揉揉她毛茸茸的小腦袋……哎!
“爹,對不起,女兒對不起你。”
溫令儀拽過父親的手搭在自己發心上,如兒時那般撒嬌:“爹你是不是還記仇呢?”
溫令儀并不是一直這樣理解父親的。
那時年紀小不懂事,去花燈會的時候,不知誰喊了她一句‘大奸臣的女兒’。
原本還是人擠人的街道,頓時化作一個包圍圈。
指指點點的人們在外邊,小小的溫令儀在中間,她慌得手足無措,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彼時還沒遇見衛錚,她也沒有伙伴。
匆匆想要逃回家,卻找不到出口。
是陳婉柔,小小的她看起來臟兮兮的,穿著一身粗布衣裳,可在那時的溫令儀看來,小女孩就是仙子下凡。
她拉著她撞開一條出口,還用所有銅板給她買了一盞老板根本不賣給她的花燈……
那晚,廊下的燈籠晃得人眼暈。
小溫令儀攥著袖角,指節泛白,字字都淬了冰:“勾結權貴、殘害忠良、貪贓枉法、欺君誤國!踩著別人的尸骨做上宰相之位,您睡得著嗎?”
“別碰我!我不做大奸臣的女兒!”
后來……后來他聽到爹爹在娘親懷里哭,但心里別扭,每次見到爹爹依舊板著臉。
直到娘親病重,溫令儀始終記得那句:“君心自有秤,父恩汝可知?”
娘從來不會對她說這種文縐縐的話,娘甚至曾與這世道任何女子都不同。
娘也說過好多父親不得已而為之的話,可不知為何,這句好像當頭一棒狠狠地敲在溫令儀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