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同雜志封面般的后院燒烤派對畫面,開始出現了噪點。
色彩在迅速褪去,原本溫暖飽和的色調變得灰暗、銳利,充滿了顆粒感。
時間被按下了快進鍵,里奧的意識被拖入了動蕩的七十年代。
他看到了高速公路上排成長龍的汽車,加油站前掛出了“今日無油”的牌子。
他感受到了“滯脹”這個詞的真正含義——物價飛漲,但工資卻停滯不前,這是一種彌漫在整個國家空氣中的焦慮感。
那棟堅固的房子,第一次出現了裂縫。
緊接著,畫面切換到了一個大學的電視演播廳里。
一個身材瘦小、戴著眼鏡的男人,正對著鏡頭雄辯滔滔。
他叫米爾頓·弗里德曼,他的邏輯清晰,語言極具煽動性。
他告訴美國人民,政府監管是效率的敵人,工會是自由的障礙,企業唯一的社會責任就是為股東創造利潤。
“他們把貪婪這個骯臟的詞,重新包裝成了理性自利,并賦予它一種高尚的美德。”羅斯福的畫外音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與厭惡,“他們把一個社會對弱者的責任,貶低為阻礙經濟發展的累贅。這些白蟻,首先腐蝕的是人們的思想。”
思想的腐蝕,帶來了政治的轉向。
畫面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曾是好萊塢的演員,此刻卻站在了美國權力的巔峰。
羅納德·里根。
他的微笑充滿了魅力,他的聲音充滿了自信,他向美國人民承諾,要迎來一個“美國的清晨”。
然后,里奧看到了那個歷史的轉折點。
1981年。
白宮的新聞發布室里,里根總統面對著全國的攝像機,用一種強硬的語氣,宣布解雇所有正在罷工的聯邦航空交通管制員。
畫面一轉,是在機場的警戒線外,那些曾經掌控著美國領空安全的專業人士,他們的工會領袖,被警察戴上手銬,像對待普通罪犯一樣押上警車。
“看啊,孩子,就是這里!這就是一切崩塌的開始!”羅斯福的聲音里,第一次出現了無法抑制的憤怒。
“我花了整整十二年,經歷了無數次的斗爭,才讓工會的代表能夠有尊嚴地走進白宮,與資本的巨頭們坐在同一張桌子上!而他,羅納德·里根,只用了一場電視發布會,就當著全國人民的面,徹底打斷了美國工薪階層的脊梁骨!”
“從那天起,勞資平衡這四個字,就徹底成了一個笑話。”
多米諾骨牌開始倒塌。
里奧的眼前,是一連串快速剪輯、令人眼花繚亂的畫面。
一張巨大的減稅法案被簽署,最高的聯邦所得稅率從70%被砍到了28%,最大的受益者是那些本就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
一道道曾經束縛著資本巨獸的監管法規被廢除。
“反壟斷”這個詞,從司法部的字典里悄然隱退。
企業間的合并浪潮滔天而起,巨無霸公司一個個誕生。
華爾街,那座曾經被關進籠子的金融賭場,被重新打開了大門。
里奧看到了各種他只在金融史課本上讀到過的名詞,變成了現實中瘋狂的工具——垃圾債券、杠桿收購、金融衍生品……
那些曾經像賬房先生一樣的銀行家,搖身一變,成了新時代的主宰。
畫面最后,切回到了里奧最熟悉的地方。
匹茲堡。
他看到了那些他從小看到大的鋼廠,一座接著一座地關閉。
高爐熄火,煙囪不再冒煙。
巨大的廠房變得銹跡斑斑,像一具具被遺棄的鋼鐵巨獸的骸骨。
成千上萬的工人,那些曾經能靠一份工資養活全家的男人,排著長隊,領取著微薄的失業救濟金。
他們的臉上,是和GI法案那一代人截然相反的表情——迷茫、屈辱、以及對未來的徹底絕望。
“黃金時代”的幻影,在這里被徹底擊碎。
最終,所有混亂的畫面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個特寫鏡頭,無限放大。
那是一個八十年代的華爾街年輕交易員,他穿著昂貴的西裝,打著騷氣的領帶,對著鏡頭,露出了一個極度囂張、充滿了征服者快意的大笑。
他的身后,是無數閃爍著紅色和綠色數字的交易屏幕。
羅斯福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刺骨的冰冷。
“他們不再滿足于僅僅啃噬地基了,里奧。”
“他們開始動手拆除這棟房子的承重墻,把拆下來的百年木料,堆在一起,點燃了一場他們稱之為繁榮的巨大篝火。”
“而大多數人,那些房子的原主人,卻只能圍在火堆的遠處,戰戰兢兢地撿一點燃燒剩下的,還帶著余溫的灰燼來取暖。”
那個華爾街交易員囂張大笑的特寫,如同玻璃一樣碎裂。
時間來到了二十世紀的末尾。
里奧的視角被拉到華盛頓特區,他看到了一群西裝革履的政客和銀行家,在一間富麗堂皇的會議室里舉杯慶祝。
他們正在慶祝一部法案的正式廢除。
那部法案,就是《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
“籠子的門,被他們自己徹底打開了。”羅斯福的畫外音,此刻平靜得可怕。
緊接著,風暴降臨。
2008年。
里奧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經歷了這場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嘯。
他看到了雷曼兄弟公司倒閉的那一天,穿著昂貴西裝的銀行家們,抱著裝有私人物品的紙箱,茫然地走出他們位于曼哈頓的總部大樓。
他看到了一對普通的中年夫婦,在電腦前,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準備用來養老的401K賬戶,在一天之內,市值蒸發了百分之四十。
他能感受到那位妻子無聲的啜泣,和丈夫那深入骨髓無能為力的絕望。
他聽到了法拍屋的拍賣官,敲下法槌的聲音。
無數的家庭,因為無法償還被金融煉金術士們包裝得無比復雜的次級抵押貸款,而被銀行趕出自己居住了幾十年的家。
然后,他的視角又被猛地拉回了華盛頓。
他看到了那些制造了這場危機的銀行家們,那些把有毒資產賣給全世界的金融機構的CEO們,正坐在國會的聽證席上。
但他們沒有受到懲罰,相反,他們正在接受救助。
“大到不能倒!”
羅斯福的聲音,在這一刻,不再是憤怒,而是一聲發自肺腑的咆哮。
“這是我這一生中,聽過的最厚顏無恥的謊言!他們用全世界的儲戶和納稅人做人質,綁架了整個國家!我當年把銀行家們叫到白宮,當著他們的面訓斥他們是不法之徒!而你們的總統,你們的政府,卻把納稅人的錢,像祭品一樣捧到他們面前,求著他們收下!”
畫面中,一個因為金融衍生品投資失敗而接受了政府數百億美元救助的銀行CEO,在同一年,給自己發放了三千萬美元的天文數字分紅。
危機過后,廢墟之上,長出了更加恐怖的怪物。
舊的工業區已經徹底死去,取而代之的是加州陽光下的硅谷。
里奧的視角飛越了那些看起來像大學校園一樣漂亮的科技園區。
但地下的景象,卻令人不寒而栗。
他看到了如同巨獸般匍匐在地下的數據中心,無數的服務器指示燈像怪物的眼睛一樣閃爍著,它們貪婪地吞噬著來自全球每一個角落的信息。
“孩子,你看到了嗎?”
羅斯福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他像一位歷史老師,在為自己的學生解釋一個全新的課題。
“我當年與之斗爭的那些托拉斯,他們壟斷的是鋼鐵、是石油、是鐵路,是那些你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而這些新時代的經濟保皇黨……”
他用回了那個他曾經用來形容杜邦和摩根家族的詞匯。
“他們壟斷的是信息,是數據,是你我的思想,是你我的**!”
“他們通過你每一次的點擊,每一次的搜索,每一次的停留,為你建立一個精準到你本人都感到害怕的數字檔案。然后,他們用這個檔案來操縱你,讓你買你不需要的東西,讓你相信他們想讓你相信的觀點。”
“他們建立了一個跨越國界的無形數字帝國,比標準石油公司的帝國,要龐大一萬倍!”
就在里奧被這宏大的敘事所震撼時,精神電影的鏡頭,猛然加速,像一顆出膛的子彈,直指他本人的生活。
它穿過云層,掠過美國大陸,精準地降落在匹茲堡。
他看到了自己打工的那家“每日研磨”咖啡館。
他看到了自己的推特賬號“新政幽靈”。
他看到了那條關于奧姆尼公司的置頂推文。
然后,鏡頭穿透了物理的墻壁,進入了由代碼和數據構成的虛擬世界。
他看到了一個他從未聽說過的,名為“人盾數據服務公司”的系統后臺。
在這個系統的界面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里奧·華萊士。
他的頭像,他的個人信息,和他那條推文的截圖,被整合在一個檔案里。
而在檔案的頂端,一個由算法自動生成的標簽,用紅色清晰地標記了出來:
“風險評估:高。”
“情緒傾向:反社會/反商業。”
緊接著,他看到了一系列自動化的指令被執行。
這份被標記為“高風險”的檔案,被自動分發給了“人盾公司”數據庫里所有訂閱了“員工風險預警服務”的企業客戶。
客戶名單很長。
而在那長長的名單里,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每日研磨有限責任公司
他終于明白了。
他終于看清了那只“無形之手”的全部運作流程。
冰冷,高效,精準,而且毫無人性。
沒有憤怒的經理,沒有惡毒的HR,甚至沒有任何一個具體的人按下了“解雇”的按鈕。
他只是在一個自動化的龐大風險管理系統里,被算法判定為一個“不良資產”,然后被冷靜地“清除”了。
那個華爾街交易員的囂張大笑,和他被解雇時戴夫臉上那無奈又同情的表情,在這一刻,跨越了三十年的時光,在他的腦海里,重疊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