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定三年春,臨安御街石板路被梅雨浸出青黑色。文天祥獨坐“漱玉軒”茶肆東南角,粗陶盞中浮起的茶煙,與檐角銅鈴的碎響纏繞成網。這位剛因彈劾董宋臣罷官歸里的江西提刑,指節叩擊桌面的節奏,竟暗合著西北驛馬疾馳的蹄聲。
忽聞十六人抬的青綢步輦壓碎街面水光,賈似道絳紫蟒袍上金線繡的蟠龍在雨氣里翻涌。八名皂衣仆役抬著的鎏金茶籠散發著龍腦香,籠中北苑龍團用五重琉璃函密封,建窯兔毫盞在絲綢襯墊上排列如軍陣。
“文山兄猶在惦念峴山殘雪?”賈相國徑自坐在蟠紋太湖石桌主位,侍從瞬即鋪開湘竹茶席。他拈起一枚蟹眼水沏的茶餅,釉面映出扭曲的街景:“許夫人攜畬嶺雷鳴茶至,正可較量宮苑春味。”
話音未落,市鼓聲里混入馬蹄碎響。許夫人玄色勁裝下擺沾著閩浙交界的山泥,腰間苗刀撞上門檻時,驚飛梁間孵雛的燕雀。她解下竹簍的動作帶起勁風,泥封破處瀑霧撲面:“畬人采茶需踏七十二道瀑布,每片茶葉都凝著雷聲。”
湯沸三沸之際,文天祥突將茶湯潑向青石階。碧液在磚縫間蜿蜒出漢水流域形貌:“可能滌盡漢江血?”賈相撫弄汝窯盞的指節陡然繃緊,許夫人苗刀出鞘三寸,刀風截住滾落茶甌,銀釧震響如塞外箭鳴。
夏至前三日,葛嶺半閑堂湖心亭的冰紋窗格將西湖切成碎片。漢白玉棋枰映著水光,賈似道指間和田白玉子懸于半空:“襄樊猶似枰角廢子,棄之可活全局。”文天祥應聲落下的墨玉子裂枰三寸,十七枚白子頓成孤城:“華夏寸土豈是殘局?”許夫人倚著朱漆闌干,指甲深陷處木屑紛飛,血珠滴在裙裾刺木棉上,竟似紅蕊初綻。
霹靂驟響,暴雨砸得滿湖荷蓋倒卷。賈相袖中《輿地紀勝》滑落案幾,書頁間朱筆勾勒的江淮防線被茶湯浸透,墨跡泅散如血淚漫漶。
秋深時南屏山圍場,黃葉如金甲紛墜。賈似道描金弓虛射驚起寒鴉,箭簇沒入衰草。文天祥反身一箭貫穿雙麂,布袍濺血似殘陽浸染。忽見許夫人縱馬沖上高崗,犀角弓弦震響處,元軍信隼應聲墜落。她斬斷隼足銅管,帛書血字在朔風中獵獵:“襄陽骨碎,猶觀射雉乎?”
三人并立山巔,見錢塘潮逆吞江流,濁浪碎舟若齏粉。暮色里臨安城燈火漸起,如星斗灑落人間。
臘月廿三,雪壓鳳山門鴟吻。文天祥跪接勤王詔時,府庫空竭唯余麻繩百束。當夜許夫人破官銀庫,畬山兒郎舉起的柴刀在雪光里結成的星河。賈相在鋪有波斯絨毯的暖閣修降表時,窗外百年紅梅竟一夜落盡。斷橋殘雪上,文天祥摔碎的建盞瓷片陷進冰層如星斗,許夫人的雕弓斷作三截沒入雪泥,賈相袖中棋譜飄入寒潭,墨跡在冰面洇出“終局”二字。
后記:越二載,文公殉國柴市,衣帶銘“孔曰成仁”;許夫人戰歿汀州,尸骨化杜鵑千樹;賈似道斃于木棉庵,血浸降表。臨安茶灶頹時,過者見三縷茶煙凝作蒼龍形,爪痕猶帶峴山雪,向西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