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冬雪消融,春風拂過江南,吹綠了柳條,染紅了桃花,田間地頭一派生機勃勃。
余杭府也從年節(jié)的喧鬧和慈幼堂初建的忙亂中逐漸步入正軌,再不見慌亂,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
陳知禮忙的幾乎是腳不沾地。
他與穆云、方嚴知將年假期間商定的各項措施一條條付諸實踐。
春耕是頭等大事,他時常帶著人深入鄉(xiāng)間,察看水利修繕后的成效,推廣新式農具和選育的良種,鼓勵農戶精耕細作,又督促各縣衙關注農時,確保春耕順利。
商業(yè)上,他簡化市稅流程,嚴厲打擊欺行霸市行為,與城中各大商行會談,鼓勵他們利用余杭水陸便利,拓展貿易,尤其是扶持本地特色的絲綢、瓷器等物產外銷。
每條政令的推行都伴隨著大量的協(xié)調、督促和檢查,府衙的書房里燈火常常亮至深夜。
其實這些許多都在前世實行過,只不過是好多年后,也不是在他手上親自一樣一樣來的。
顧盼兒同樣忙碌異常。
春風不僅喚醒了莊稼,也催生了藥草。
她與祖父顧四彥幾乎是開啟了“藥谷模式”,時常天一亮就出門,擦黑便才歸家。
藥谷那片與世隔絕的寶地,是培育珍貴藥材,尤其是那變異紫靈草的最佳場所。
盼兒深知這紫靈草的重要性,幾乎將全部心血都投入其中。
她小心翼翼地將有限的種子分株、育苗,觀察記錄每一株的生長情況,調整光照、水土。
藥谷土壤特殊,環(huán)境幽靜,靈氣充沛,紫靈草長勢明顯比外界更好。
偶爾,她會帶上孩子們和公婆一同進藥谷小住幾日。
一方面讓家人享受谷中清新安寧的環(huán)境,另一方面,也是讓紫靈草在更自然的環(huán)境中生長觀察。
吳氏和陳富強也樂得享受這難得的田園之趣,老是住城里實在讓人受不了。
當然,自家后院那小塊精心打理的藥圃也沒荒廢,同樣種下了一些紫靈草,作為對比實驗和備份。
每一顆種子都極其珍貴,盼兒對待它們如同對待嬰兒般精心,一點都不敢浪費。
不光是培育藥苗,顧氏藥堂上好的成藥許多也出自她的手,除了顧會四個人,二叔今年又送給她六個醫(yī)女,都是十五六歲,差不多都是培養(yǎng)了六七年的人,還多少有些功夫在身。
陳富強將自家的莊子徹底交給了可靠的莊頭打理,只需偶爾過去查看一下即可。
他如今樂得清閑,將全部重心都放在了家里,一心一意幫著吳氏看顧孫輩。
孫子鈞兒再過兩三個月就滿三歲了,卻已然是個“大忙人”。
上午,他被準時送到顧府,由明山長親自啟蒙,小家伙聰慧過人,深得明山長喜愛,常常夸贊其有“夙慧”。
下午,則被外祖父顧四彥接到醫(yī)館,雖不正式學什么,但耳濡目染,辨認些簡單藥材,聽些淺顯的醫(yī)理故事,培養(yǎng)興趣。
一旬休息一日,只有這一日他才能好好帶他玩。
聽兒子的意思,明年開春,就要正式給這孩子請武師打下根基了。
陳富強看著小孫孫像個小大人似的作息規(guī)律,學業(yè)繁忙,又是心疼又是驕傲。
但兒子這樣優(yōu)秀,總不能讓孫子將來平平無奇吧?
那肯定不能!
相比之下,還未滿周歲的孫女嬌嬌,則是老兩口真正需要傾注全部精力呵護的寶貝疙瘩。
小丫頭正是咿呀學語、蹣跚學步的時候,一刻也離不得人。
雖然家里有仆婦丫鬟,但陳富強和吳氏總覺得,唯有自己親自看著、抱著、逗弄著,才最是放心盡心。
享受這天倫之樂,成了他們春日里最幸福的消遣。
三月的天,雖已春暖花開,但傍晚時分仍帶著些許涼意。
顧盼兒與祖父顧四彥從藥谷忙碌了一整日,帶著滿身的草藥清香和些許疲憊回到顧府。
剛踏進府門,還沒來得及喝口熱茶,就聽到母親鐘氏面帶戚色地提及一樁剛剛發(fā)生的慘事。
“城東綢緞鋪王掌柜家……唉,真是造孽,他那兒媳婦,就是那個說話細聲細氣、見人總是笑瞇瞇的柳氏,昨晚開始生產,……折騰了一天一夜,最后……最后大人孩子都沒保住,一尸兩命……”鐘氏的聲音低沉,充滿了惋惜。
盼兒聞言,腳步猛地頓住,手中的藥簍差點掉落在地。
柳氏?她記得那個女子,年紀與她相仿,性情溫婉柔和,見過幾次,也曾一起說過話。那樣一個鮮活的生命,竟然就這樣沒了?連同那未曾謀面的孩子?
“怎……怎么會?”盼兒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就沒有請爹嗎?如果昨晚就不怎么好,為什么不請祖父過去?”
顧蘇沐也從書房出來,面色凝重,聽到女兒的問話,沉重地嘆了口氣:“王家自有慣用的接生婆。
接生婆一開始可能認為她自己可以,只是后來情況兇險,她已經束手無策,最后關頭才慌慌張張讓王家人來請我過去。
我趕到時,那柳氏已然元氣耗盡,瞳孔都有些散了,參湯灌下去都無力吞咽,更別提用力了。”
盼兒急切地追問:“既然眼睜睜看著人不行了,為什么不拼一把?爹爹,您不是研究過古籍嗎?就算……就算大人救不回來,為什么不能試試剖腹取子?哪怕只是做個側切術,孩子活下來的機會是不是也大很多?”
顧蘇沐看著女兒因激動而泛紅的眼眶,眼中滿是無奈與痛楚:“盼兒,你說得輕巧!首先,王家信的是接生婆,并非我顧家女醫(yī),若非到了絕境,豈會讓男醫(yī)入產房?此其一。”
“其二,我趕到時,已非側切能救之時。側切需產婦尚有余力配合,她那時已是油盡燈枯之象。”
“其三,剖腹產子……”顧蘇沐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古籍雖有記載,但皆視為九死一生、駭人聽聞之舉!
且不說其過程極其血腥危險,成功率極低,極易感染殞命。更重要的是——”
他頓了頓,語氣充滿了現實的沉重:“世人觀念,豈能允許男子持刀,直接于女子腹部皮肉上動刀?
即便身為醫(yī)者,此舉亦被視為大逆不道,有違人倫綱常!
莫說我并無十足把握,即便我有,王家肯答應嗎?世人會如何議論?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到時候,救不活,我顧家百年聲譽盡毀,甚至可能被控以‘戕害人命’之罪;
即便僥幸救活了孩子,那失了母親的孩兒,以及那被‘剖腹’的產婦名聲……唉!”
顧蘇沐沒有再說下去,但盼兒已經完全明白了。
橫亙在眼前的,不僅僅是醫(yī)術的局限,更是根深蒂固的禮教觀念、社會輿論以及巨大的風險。
父親不是不想救,而是在這個時代,有些“禁區(qū)”是無法觸碰的。
盼兒沉默了,胸口像是堵了一塊大石,悶得發(fā)疼。
一條甚至兩條鮮活的人命,就這樣沒了。
她想起藥谷里那些被精心呵護的藥草,能救人性命,卻救不了這產床上的悲劇。
半晌,她抬起頭,看向父親和祖父:“爹,祖父,我明白了。這事……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她輕嘆一聲:“我先回家去了。”
她向長輩行了禮,轉身向外走去。走到門口,她又停住腳步,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傳來:“等這陣子藥谷的事忙完,祖父,我想帶著我手下的那幾個人,多鉆研婦人孕產方面的醫(yī)術。
不僅僅是接生,還有應對難產、血崩、以及……在萬不得已時,或許能做點什么的手術之法。
許多女子,才十七八歲,人生才剛剛開始,就這樣折在了鬼門關,我實在……替他們可惜得很。”
說完,她不再停留,徑直離開了顧府。
顧四彥和顧蘇沐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相視一眼,眼中情緒復雜。
他們既為盼兒的仁心與勇氣感到欣慰,又不禁為她的決定感到擔憂。
挑戰(zhàn)千百年的觀念,這條路,注定遍布荊棘,絕非易事。
更何況她還是一個知府夫人,將來知禮一步一步往上升,她的位置也會更高,學了這些,難道還能親自出去救人嗎?
如果讓半夏這十個人學,古籍上的…豈不是…